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劉叉在南婆娑洲問劍日月。上任隱官蕭愻在桐葉洲劍斬飛升境荀淵。白也去往扶搖洲,一人四仙劍,劍挑數(shù)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寶瓶洲走大瀆成功,成為人間第一條真龍。楊老頭重開飛升臺。北俱蘆洲劍修南下馳援寶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巔,力壓托月山大祖。禮圣在天外守護(hù)浩然。
在這之后,又有一樁樁大事,讓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寶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為驚駭心神。
如今還有亞圣斷后托月山,崔瀺山水顛倒,身在劍氣長城,與之遙相呼應(yīng),昔年一場文廟亞圣和文圣兩脈的三四之爭,落幕時,卻是三四合作。這大概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握住那把狹刀,錯過就錯過,我能怎么辦。
崔瀺笑道:借酒澆愁亦無不可,反正書呆子左右不在這里。
飲酒的樂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幾杯下肚,酒勁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層層卸甲。
善飲者為酒仙,耽溺于豪飲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讓人躋身仙、鬼之境。所以繡虎曾,酒乃人間最無敵。
陳平安說道:我以前在劍氣長城,不管是城內(nèi)還是城頭喝酒,左師兄從來不說什么。
崔瀺嗤笑道:這種色厲內(nèi)荏的硬氣話,別當(dāng)著我的面說,有本事跟左右說去。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還真敢說。
別說喝酒撂狠話,讓左師兄低頭認(rèn)錯都不難。
只要先生在身邊。
崔瀺問道:還沒有做好決定
陳平安說道:再想想。反正還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沒有再說什么挖苦語,因為能夠理解年輕人的心境,想回家鄉(xiāng)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經(jīng)崔瀺也有此復(fù)雜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驪先帝珍藏在書桌上的那幅《歸鄉(xiāng)帖》,歸鄉(xiāng)不如不還鄉(xiāng)。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fā),看著這方陌生的廣闊天地,一個人能做的,終究有限。不管是誰,都會有一條界線存在。語,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爛了身邊的條條框框,大小規(guī)矩,看似自由純粹,實則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無序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禁錮,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真正的隨心所欲,翻手天地?zé)o,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讓天地萬物歸一,卻不能以一衍化萬物,依舊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輕輕跺腳,一腳踩下去,螞蟻窩沒了。兒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輕輕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個你根本無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嗎
崔瀺笑意玩味,誰告訴你天地間唯有靈眾生,是萬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腳下某條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遠(yuǎn),不然世間就要多出一個再換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會說三教祖師,不會讓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廟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與賈生里應(yīng)外合
陳平安知道崔瀺在說什么,瓷人。
會詩詞曲賦,會下棋會修行,會自行琢磨七情六欲,會自以為是的悲歡離合,又能自由轉(zhuǎn)換心境,隨便切割情緒,好像與人完全無異,卻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為天生道心,無視生死??此浦皇菭烤€傀儡,動輒支離破碎,命運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當(dāng)年高高在上的神靈,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個誰都無法估量的萬一,就會山河變色,而且只會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滅也就更快。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寶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問。
陳平安不再詢問。
陳平安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崔瀺覺得自己想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
一時間崔瀺突然有點不知該說什么。
畢竟身邊不是師弟君倩,而是半個小師弟的陳平安。
君倩心無旁騖,喜歡聽過就算,陳平安則思慮太多,喜歡聽了就記住,嚼出幾分滋味來。
不過崔瀺難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當(dāng)面質(zhì)問自己。
你不是很能說嗎才拐騙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這會兒開始當(dāng)悶葫蘆了
陳平安似乎心有靈犀,說道:這些年來,沒少罵你。
話說一半。
沒少打你。
反正后來自己的學(xué)生崔東山,也算半個崔瀺。
崔瀺點點頭,好像比較滿意這個答案,難得對陳平安有一件認(rèn)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輕人的名字,陳平安,不要覺得就只有我們在為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遠(yuǎn)遠(yuǎn)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做了些事情,沒什么好否認(rèn)的,但是在我崔瀺看來,無非是陳平安身為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身份,做了些將書上道理搬到書外的事情,天經(jīng)地義。你我自知,這還是求個心安理得。將來吃虧時,不要因此與天地索求更多,沒必要。
壯舉之外,除了那些注定會載入史冊的功過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沒有的人。就像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不應(yīng)該只記住那些殺力卓絕的劍仙。
崔瀺遠(yuǎn)望,視線所及,風(fēng)雪讓道,崔瀺窮盡目力,遙遙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處異鄉(xiāng)的浩然讀書人,與一個灰衣老者在笑談天下事。
后者對讀書人說道,請去最高處,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師學(xué)問更高處,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為何物!
周密作揖行禮,答以四字:豈敢不從。
崔瀺仰頭望天。
天下太平了嗎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緒。
陳平安抬起雙手,繞過肩頭,施展一道山水術(shù)法,將頭發(fā)隨便系起,如有一枚圓環(huán)箍發(fā)。
陳平安眉眼飛揚,意氣風(fēng)發(fā),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獄之中,陳平安曾經(jīng)對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說了句真心話,我們要成為強(qiáng)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
做點舍我其誰的事情。
崔瀺笑瞇瞇道:怎么說
陳平安沉聲道:當(dāng)那劍侍也好,淪為劍鞘也罷,一劍過后跌境不休,都隨意了,我要問劍托月山。懇請師兄……護(hù)道一程
崔瀺點頭道:很好。
剎那之間,陳平安被施展了定身術(shù)一般,下一刻,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記詭譎道法,竟是當(dāng)場昏厥過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憑空出現(xiàn)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陳平安安然無恙之后,她似乎有些驚訝。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著陳平安的眉心,抬頭問那繡虎:這是為何
崔瀺雙手輕拍膝蓋,意態(tài)閑適,說道:這是最后一場問心局。能否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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