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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二章 歸鄉(xiāng)之返,開天之去

清源郡仙游縣城內(nèi)的小武館,憑空多出了一大撥大大小小的客人,縣城夜禁竟然沒有半點消息,不曾記錄在冊,縣衙那邊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門,與武館這邊索要通關(guān)文牒,這等事情,縣老爺與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睜只眼閉只眼,出了任何紕漏,可是要掉腦袋的,一大串,從縣老爺?shù)教?一直往上走,都會被追究,有些人丟了官帽子,比丟腦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館這邊沒有讓他們難做人,一位年輕縣尉親自帶隊,在他見著了三份樣式不同尋常的關(guān)牒后,立即一手肘打掉身邊一顆衙門胥吏的腦袋,側(cè)過身,仔細翻閱過后,畢恭畢敬還給那位年輕女子,眼前這女子還好,江湖人,其余兩份關(guān)牒,竟然都是大驪戶部定制、禮部頒發(fā)的山水關(guān)牒,那么年輕都尉就心中有數(shù)了,別說是身邊帶著九個孩子,便是九十個,在這清源郡仙游縣,都可以隨便仙游。

陳平安難得起床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剛出門伸了個懶腰,看到裴錢在六步走樁,氣定神閑,小胖子程朝露和兩個小姑娘,一旁跟著走樁,程朝露走得認真,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不過是鬧著玩,姜尚真則雙手籠袖,蹲在臺階上,看著那些不知道是看拳還是看年輕女子的武館男子。

昨夜與那自稱讀過書的年輕人一番攀談,沒花一文錢,就曉得了年輕武夫那師父與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聽得姜尚真唏噓不已,連說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

陳平安才出門,就被徐遠霞拎著兩壺酒堵了回去,說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遠是下一杯酒。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著徐遠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還有幾本翻閱不多、看著很嶄新的書籍,儒家圣賢書,道家典籍,文人筆記,都有。

一間留給朋友的屋子,這么多年來,給一個走慣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徐遠霞聽了些陳平安在那桐葉洲的山水事,問道:彩衣國胭脂郡沈城隍那邊,路過后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輕人沒忘記這些江湖禮數(shù),會感到欣慰,又想著萬一年輕人不小心忘記了,自己就有機會念叨幾句。

陳平安輕輕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說道:當然沒忘記。

徐遠霞點點頭,好像真沒什么想說可說的了,就開始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遠霞笑著搖頭,不去,回頭你和山峰一起來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講面子。

話是這么說,事實上老人要提著一大口心氣,等著兩個還很年輕的朋友,來找自己喝酒。

陳平安就不再多勸。

徐遠霞提醒道:你這趟回家鄉(xiāng),肯定會很忙,所以不用著急拉著山峰一起來喝酒,你們都先忙你們的。爭取這十幾二十年,咱們?nèi)齻€再喝兩頓酒。不然每次都是兩個人喝酒,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個湊一堆。說好了,下次喝酒,我一個打你們兩個。

陳平安調(diào)侃道:一個打兩個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說不出這樣的醉話。

徐遠霞瞥了眼被陳平安掛在墻壁上的那把長劍,沒來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只不過詞句是好,卻不太應(yīng)景。徐遠霞收回視線,開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蘇子詞篇。以后你如果有機會能夠見到蘇子他老神仙,記得一定要幫我說一句,一本隨身攜帶多年的蘇子詞集,替一個名叫徐遠霞的江湖游俠,節(jié)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以后真要見著了那位蘇子,我還要將徐大哥那幾篇打油詩,求著他老人家評點一二,若是那位前輩好說話,我就死皮賴臉請他幫你寫那山水游記的序文,不過酒桌上說話,一貫是先把牛皮吹出去,當真不當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淺了。

徐遠霞晃了晃手邊的酒壺,沒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問道:老規(guī)矩

陳平安笑著點頭,先余著。

徐遠霞沉默片刻,見那陳平安始終沒個動靜,疑惑道:你小子還不動身趕路

好不容易從劍氣長城返回了浩然天下,這都多少年沒回落魄山了,這小子肯定著急趕路。就像陳平安方才說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頓酒,陳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說話嗓門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錯,非但不發(fā)酒瘋,反而神采奕奕,比沒喝酒的人還眼神明亮,年輕人說了一些讓徐遠霞很驚心動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開始徐遠霞都誤以為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后一個毫無征兆的,砰一聲,腦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聲如雷。

陳平安愣了一下,笑罵道:我他媽就不能在這里多待幾天難道武館都已經(jīng)窮得揭不開鍋了好酒不夠了,茶水總有吧。

年少年輕時,總想著以后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貴的酒水,但其實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樣都能喝。歲月不饒人,等到買得起任何酒水的時候,反而開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與人痛飲了。

徐遠霞大笑道:好說!

接下來幾天,徐遠霞帶著陳平安他們逛了逛仙游縣,城外那處深山中的仙家門派,也游歷了一趟,主要還是那個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與徐遠霞的一位親傳弟子相當投緣,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馬傷透心的,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會是徐遠霞嫡傳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這輩子是有希望躋身五境武夫的,在一個小國江湖,也算一位足可開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遠霞,說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帶著郭兄弟出門散心一趟,他會些相術(shù),覺得郭淳熙一看就是個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館討生活,白天習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夢游,屈才了。徐遠霞信得過陳平安的朋友,就沒攔著此事,讓周肥只管帶走郭淳熙。

那個山上仙家,名為青芝派,開山祖師,是位觀海境的老仙師,據(jù)說還有個龍門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師堂嫡傳,還是下任山主的候補人選之一。青芝派的掌門仙師,其實最清楚仙游縣老觀主徐遠霞的功夫深淺,因為徐遠霞早年為了弟子郭淳熙,懸佩一把法刀,登山講過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門也算講理,沒有當真如何棒打鴛鴦,只不過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與郭淳熙有緣無分,徐遠霞這個當師父,還鬧了個里外不是人。

陳平安沒有帶著裴錢,讓她留在武館看著那些孩子。只有白玄雙手負后,跟著他們一起登山拜訪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遠霞身邊,學曹師傅,一口一個徐大哥,徐遠霞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說話,一口一個白老弟,讓白玄對徐遠霞印象格外好,與徐大哥私下約定,以后他就是武館的記名客卿了,以后有人砸場子,傳信落魄山,論吵架,論拳腳,論劍術(shù),小爺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記下白玄喊了幾遍徐大哥,徐遠霞回了幾句白老弟,自己回頭好跟大師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個頭發(fā)亂糟糟、滿臉絡(luò)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給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織山水云紋,據(jù)說是什么緙絲工藝,反正郭淳熙也聽不懂,輕飄飄的,穿著跟沒穿差不多,讓郭淳熙十分不適應(yīng)。只是腳上還穿著一雙弟子幫忙縫補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隨便卷起袖子,怕壞了講究,讓漢子雙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黃的婦人,涂滿了胭脂水粉,一個笑,或是一個抬頭,便漏了怯,給旁人瞧著就要忍住笑。

徐遠霞當然曉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線詢問陳平安,陳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云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從周肥手里拿出來的,所以怎么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jīng)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shù)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shù),靈氣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jīng)線當中。

徐遠霞愈發(fā)好奇,你這朋友要做什么

聽著這件法袍,若是給練氣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寶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真相,周肥做事,隨心所欲,經(jīng)常會吃飽了撐著,我們習慣就好。

徐遠霞說道:淳熙這家伙,就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在你們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習武天才,他接不住這份山上機緣吧

陳平安說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極有分寸。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帶到書簡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譜牒上,取名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酈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后兩任宗主劍仙韋瀅、仙人劉老成,到玉璞劉志茂、元嬰李芙蕖,再到金丹劍修隋右邊,都對這個孩子很照顧。整個規(guī)矩森嚴、天才輩出的書簡湖宮柳島,這么多年來,修道資質(zhì)可謂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卻是當之無愧的寵兒。只不過小姑娘比較性情乖巧,至今還未離開過書簡湖,倒是經(jīng)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峽島一位看門女子談心。

這使得一個原本沒有絲毫修道資質(zhì)的孩子,硬是給姜氏祠堂祖?zhèn)飨稍E、真境宗嫡傳道法,大堆神仙錢、山上福緣給堆出了個洞府境。陳平安得知后,與姜尚真由衷道了一聲謝,姜尚真回了句別罵人。讓陳平安心懷愧疚,說到了霽色峰祖師堂,下次議事,自己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瀾,自己一定會力排眾議。姜尚真當時看著眼神格外誠摯的山主,再想到裴錢先前所謂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過一趟落魄山,沒來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小錢能使鬼推磨、大錢能讓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幾分。

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講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在是用這個名字在落魄山擔任的記名供奉,納入了霽色峰的山水譜牒,那么這就意味著周肥再不是一個空落落的化名,那個孩子跟隨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陳,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陳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遠霞的光,青芝派山門那邊不但通行無阻,門房還傳信祖師堂,說是徐老館主登門拜訪。

遠親不如近鄰,青芝派與徐遠霞關(guān)系還不錯,一位年輕時候喜歡遠游的六境武夫,畢竟不容小覷。只不過隨著徐遠霞的年紀越來越大,原本一些個小道消息,分量也就越來越輕,所以祖師堂那邊得到了傳信后,都沒有打攪掌門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傳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歲數(shù),亦是山主候補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門親傳,名為蔡先,今天由他負責接待隱隱以徐遠霞為首的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遠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勢,那么青芝派掌門就肯定舍得出關(guān)斷修行了??杉热皇切炖衔浞驇ь^,其余人等都是陪著登山的路數(shù),可就沒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頂臺階上,恭迎貴客。

徐遠霞遠遠就抱拳:見過蔡仙師。

蔡先面帶笑意,拱手還禮:徐館主。

蔡先其實一直在打量徐遠霞身邊那撥人,至于那個換了一身光亮行頭的郭淳熙,一瞥帶過,不用多看,俗子衣錦,也別上山。

郭淳熙身邊,是個眼眸狹長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長袍,綢緞質(zhì)地,倒像是個豪閥出身的世族子弟。

還有個青衫長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遠霞抱拳的時候,男子跟著抱拳了,卻未開口語。

還有個眼睛都不是長在腦門而是長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雙手負后,徐遠霞抱拳,沒動靜,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愿跟著抱拳。

到了山頂,一大片堪輿精準的仙家府邸,云煙繚繞,仙氣縹緲,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姜尚真笑著以心聲語道:怎么,暗藏玄機

陳平安答道:沒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心藏著個類似劍術(shù)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無奈道:哪跟哪啊。

陳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這里了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天竟然有一場鏡花水月,是兩位仙子的一場亭中弈棋,不過距離不近,在臨崖處,離著數(shù)里山路。

蔡先本想著煮一壺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個郭淳熙,就改變主意,邀請一行人去那崖畔觀景臺做客,只是說了一番山水規(guī)矩,切記不能闖入那場鏡花水月的眼簾當中,蔡先說得仔細,說最好離著涼亭最少九十步遠。一行人就照著規(guī)矩,沿著一條山脊的林蔭小徑,視野豁然開朗后就早早停步,遠遠瞧見了那處翹檐翼然的小涼亭,懸匾額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陳平安覺得這名字不錯。

取名字這種事情,無論是宗門幫派的名字,還是飛劍命名、山水崖刻,后來人就是吃虧,跟作詩寫詞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忍不住心聲問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別處有沒有

姜尚真笑道:沒有一百,也該有幾十個吧。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不客氣了。

反正霽色峰那邊已經(jīng)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陳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漢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涼亭內(nèi)一位下棋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那座涼亭,其實他有些訝異,因為涼亭內(nèi)與青芝派譜牒女修對弈的山上仙子,道門女冠裝束,頭上不戴道冠,而是別有一枝梅花樣式的發(fā)髻,篆刻有青梅觀觀青梅一行小字。

陳平安聽說過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觀,據(jù)說那草堂梅塢春最濃的說法,是一個不大的道門仙家,因為曾經(jīng)在家鄉(xiāng)的西邊大山道路上,遇到過一個名叫周瓊林的女修,當時她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劉云潤身邊,陳平安還清楚記得雙方分開后,裴錢對她的印象很好,當時讓陳平安倍感意外,裴錢就說那周瓊林的心湖間,住著許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她對著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飯盆,十分傷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覺到蛛絲馬跡,問道:山主認得這位姐姐咱們要不要打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得,只是聽說過南塘湖青梅觀。

姜尚真笑道:青梅觀,小門派,整個南塘湖都沒了,何談一座不長腳的小道觀。所幸傷亡不大,所以這些年道觀出身的仙子姐姐們,一個個就再難養(yǎng)尊處優(yōu)清凈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緣,惹人憐惜。我在書簡湖當宗主那會兒,還買過青梅觀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一棵梅樹,可惜了,再見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妝美人面’的景象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整棵梅樹

姜尚真點頭道:必須啊,每次道觀鏡花水月開啟,別人丟一顆小暑錢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丟顆雪花錢就有了,多劃算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丟完雪花錢,被喊幾聲哥,再嘩啦啦丟小暑錢

姜尚真無奈道:反正也不是經(jīng)常看那青梅觀的鏡花水月,我這袖里乾坤,裝了幾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頭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讓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為很簡單啊,比起閑暇時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閑暇才修行……掙錢花錢才是正業(yè)。這種遭雷劈的話,也就姜尚真說得出口,關(guān)鍵還是真話。

一旁的年輕山主當下還不清楚,姜尚真早年還通過鏡花水月,只花了一顆谷雨錢,就在青梅觀里邊買下了一棵梅樹。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開口,青梅觀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語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樹下駐足片刻,挽枝點額,不然何來的梅花化妝美人面一說

陳平安突然轉(zhuǎn)頭,笑望向那個青芝派極會察觀色的蔡洞府,問道:蔡仙師,如何才能夠觀看此山的鏡花水月

蔡先笑道:購買一支青玉靈芝即可,價格不貴,五顆雪花錢,按照如今山上市價,約莫等于山下的六千兩銀子。既然你是徐館主的朋友,就不談那神仙錢折算成白銀的溢價了。購買此物,我們會贈送一本山水冊子,專門講解鏡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補了一句,只不過我身上并未攜帶青玉靈芝,你們?nèi)绻娓信d趣,回頭我再帶你們?nèi)レ`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靈芝,其實還有不少比較珍稀山上靈器,除此之外,還賣一些個小巧玲瓏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們門派獨有的青芝玉精心煉制、雕琢而成,價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這個蔡洞府還是個比較會做人的,一個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氣勢凌人,都知道主動給人臺階下了。

難怪郭淳熙會輸給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別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樣是洞府境的譜牒女修,弈棋間隙,看了一眼這邊,與郭淳熙客客氣氣點頭致意,再與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雙攜手御風的神仙道侶,沒有那樣的秋波流轉(zhuǎn)。青芝派這種小仙家,兩個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將來誰當掌門,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計現(xiàn)任掌門也會樂見其成,不然換成其他兩位祖師堂嫡傳,爭來爭去,還要傷和氣,萬一哪個負氣而走,更是傷筋動骨。不過看樣子,那位仙子與蔡先,還沒生米煮成熟飯,其實意外還是會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為青芝派歷史上的首位龍門境修士,到時候她這掌門,就又要山頂瞧不起半山腰了,與當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轍。

可惜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沒露面,不然就能瞧見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尋常,事后會變得極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鄉(xiāng)探親,路過仙游縣城的武館,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馬邋遢漢子,竟然重提心氣,出門遠游,不見蹤跡了……回山之后,掌門又問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從此患得患失,一個差點已經(jīng)徹底忘記的名字,重新在心頭打轉(zhuǎn)兒不停……罷了,就當是郭兄弟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時,總有再見時。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氣府光景,躋身金丹,比較難了,但是成為龍門境修士,確實希望很大。對于青芝派這樣的偏隅仙家而,能夠找到這么一位修道胚子,已經(jīng)算是祖師堂青煙滾滾了。只不過姜尚真還是傷感更多些,涼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觀那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掙錢太不容易了,都需要來青芝派這種小山頭鏡花水月,既然與自家山主有舊,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丟下一顆小暑錢,再以心聲在鏡花水月的山水禁制當中密語一句,認不認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頭霧水,只是難免欣喜,整整一顆小暑錢的靈氣漣漪,小小涼亭咫尺之地,驟然間靈氣沛然,讓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觀年輕女冠更是雀躍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個萬福,然后開口問道:周深情周仙師!

姜尚真剛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師,喊周大哥,結(jié)果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只得又丟了顆小暑錢,換了句周大哥今兒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陳平安微微皺眉,疑惑道:這山上的鏡花水月,若是稍稍寬松幾分,不也算一種山水邸報

姜尚真笑道:這還是大驪朝廷開創(chuàng)的先河,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都被禁絕了,但是寶瓶洲這邊,不管不顧文廟那邊的規(guī)矩,率先重啟鏡花水月,但是取了個折中法子,不可談?wù)撃菆鰬?zhàn)事,不然就會被各國朝廷禮部記錄在冊,再被大驪修士找上門,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既然大戰(zhàn)都落幕了,沒理由遭這罪。當然也有些頭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當回事,覺得一個山河已經(jīng)減半、版圖還會繼續(xù)縮減下去的大驪王朝,肯定自顧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場嘛,很不意外。那大驪宋氏也當真陰險,秘密-處置了一大撥不守規(guī)矩的仙家勢力,偏偏不著急昭告一洲,等到湊齊了五十家,才發(fā)出消息。中土文廟那邊,不但沒有問責大驪,干脆就有樣學樣了。

陳平安腦海中蹦出兩個詞匯,粘桿,釣魚。

姜尚真感慨道:寶瓶洲山上,都說這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的手段,這個家伙也是個半點不給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據(jù)真境宗那邊傳來的幕后消息,其實是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的主意,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輕人,尤其是讀書人,確實都心狠手辣。不過這就更顯得柳清風的鐵石心腸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其實早就認識柳清風了,極務(wù)實,很厲害,走的是內(nèi)圣外王兼霸的路數(shù),毫無書生意氣,甚至絕大多數(shù)時候,甚至都不像一個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風是修行中人,趙繇是沒多少機會當國師的。其實讀書人很多的想法,都太過空泛,沒個漸次階梯可走,兩手空空,根本支撐不起某個奇思妙想,柳清風完全不一樣,他很擅長造勢,甚至都不是借勢。我當年還能離開避暑行宮去倒懸山春幡齋的時候,專門留心過柳清風的官場事跡。

姜尚真嘆了口氣,能被你這么稱贊的讀書人,當然厲害。

涼亭弈棋依舊,那青梅觀年輕女冠與青芝派女修一邊下棋,一邊以心聲語,說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擲千金,以及與青梅觀的香火情,聽得后者心神震動,世間竟有如此將神仙錢當銀子開銷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間的陸地神仙

陳平安一行人就此離開青芝派山頭,在下山之前,陳平安掏出十顆雪花錢,買了兩件青玉靈芝,到了山腳,交給徐遠霞。

徐遠霞笑道:我要這玩意兒做什么,武館那點家當,都看不起兩次鏡花水月。

陳平安解釋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頭,開啟鏡花水月,我會第一時間趕來。

徐遠霞氣笑道:難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著青芝派的鏡花水月你一個山主,不嫌磕磣啊

陳平安說道:我當然不會每天親自盯著,會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還是有幾個的。

徐遠霞問道:那你這是盼著我有事

陳平安一想也對,確實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靈芝,想了想,轉(zhuǎn)手就丟給姜尚真,你好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沒客氣。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眾人騎上幾匹矮馬,白玄大概是覺得馬背燙屁股,就一個起身,雙手負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馬背上,不等曹師傅開口,白玄就說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腦袋,周老哥,策馬狂奔個,四條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爺兩條腿走路還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個不趴在地上,用五條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沒騎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細想了想,約莫有幾百年了吧。果然還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惱羞成怒,彎腰伸手環(huán)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膽!怎么跟小爺說話的!

陳平安和徐遠霞兩騎在最前邊,陳平安轉(zhuǎn)過頭,白玄立即松開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腦袋,再雙手一拍姜尚真的臉頰,騎馬慢些,滿臉灰塵,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個能靠臉吃飯的。落魄山那邊如果有了鏡花水月,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估計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爺可丟不起這臉。

陳平安聞又轉(zhuǎn)過頭,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師傅,咱們做人可不能太掉錢眼里啊,納蘭小財迷,姚小迷糊,賀呆子,虞小道長,他們做這個多合適啊,我跟那斗雞眼還有死魚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這個小廚子,都比我們仨強啊。

陳平安轉(zhuǎn)回頭,沒理睬那個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小兔崽子。

與姜尚真一騎并駕齊驅(qū)的郭淳熙突然說道:周大哥,你和陳平安都是山上人,對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錢。兩件山上寶物,一萬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給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沒有想到自己師父,會有這樣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從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靈芝,拋給郭淳熙,以心聲笑道:帶上這個,以后可以當份見面禮。你去一個名叫書簡湖宮柳島的地方,找到一個名叫李芙蕖的老娘們,說你與一個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們,以后就讓她帶你上山修行。再告訴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內(nèi),你沒有躋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緣不夠,到時候就讓她打死我們兄弟兩個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張張接過了那五六千兩銀子,漢子都沒能從師父那邊學來江湖上秘傳的聚音成線,不是師父不教,是他學不來,也不想學,除了喝酒說些混賬醉話,漢子其實連與人說話的興致都沒有。郭淳熙笑了起來,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個五十年都不好說,我這輩子也沒正兒八經(jīng)走過什么江湖,去的最遠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館走鏢都不喊我,因為喝酒誤過事。確實也該學一學師父,趁著腿腳還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著點頭,事先說好,書簡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記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幫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還怕這個

白玄瞥了眼那漢子,豎起大拇指。

家鄉(xiāng)那邊,其實有好多郭淳熙這樣的酒鬼。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們掌控的山水邸報,還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說句不要臉的,當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師堂那邊,根本不樂意花這個冤枉錢。

陳平安點頭道:桐葉洲那邊,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報,回頭借我用一用,當然要清爽算賬,每次讓那些山上的筆桿子寫邸報,到時候都記賬上,十年一結(jié)。至于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我自己鋪路好了。

姜尚真問道:關(guān)鍵時候,找人罵你

陳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最好講的,不就是公道話

姜尚真感嘆道:我先前搗鼓的那些山水邸報,就恰恰少了這‘公道’二字真啊。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來,你們這些讀書人!

某些山水邸報配合某些鏡花水月,是可以聚攏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幾十年百余年好了,在這期間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記錄那些義憤填膺的語,就可以順藤摸瓜,將大大小小的譜牒山頭,隨隨便便摸個底朝天。

養(yǎng)魚。

能夠與年輕山主這么心有靈犀,你一我一語,并且想法極遠都不礙事的,姜尚真和崔東山都可以輕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幾份容我說句公道話的山水邸報,同時關(guān)注將來寶瓶洲山上各色的鏡花水月一事,陳平安其實當下連心目中的負責人選,都有了,騎龍巷草頭鋪子的目盲老道人,賈晟。還有落魄山上的賬房小夫子,張嘉貞。不過陳平安有些懷念當年的避暑行宮,其實隱官一脈的劍修,個個是此道高手,哪怕親自上陣寫山水邸報,都是信手拈來的,林君璧,顧見龍,曹袞,玄參……

等到宗門和下宗事了,確實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縣城武館,陳平安從墻上摘下那把佩劍,背在身后。

坐在桌旁的徐遠霞站起身。

陳平安剛要說話,說一些早就醞釀好的腹稿,不曾想老人笑著擺擺手,走到她跟前,伸手理了理陳平安的衣襟,輕聲笑罵,臭小子,你以為徐遠霞這輩子,就只是奔著跟你們倆喝酒而活著的回到家鄉(xiāng),這么些年,難道每天就眼巴巴等著你們倆來看我啊沒有的事,開設(shè)武館,與江湖朋友飲酒喝茶,跟官府打點關(guān)系,白天傳授弟子們?nèi)_功夫,晚上修訂山水游記,忙得很。人來世上,走這一遭,活到了我這把歲數(shù),能活就活,該走就走。

陳平安欲又止。

徐遠霞后退兩步,笑著點點頭,陳平安這家伙的模樣還挺周正,是比張山峰那小子英俊幾分。

老人最后說道:三輪明月下的蠻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鄉(xiāng)的劍客,不也是一個個說走就走想一想他們,再回頭來看徐遠霞,就不該磨磨唧唧像個娘們了。

陳平安雙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發(fā)老人挺直腰桿,重重抱拳,山高水長,一路順風。

一行人步行離開仙游縣城,在山水僻靜處,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將那撥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與陳平安和裴錢,御風去往那艘云舟渡船,其實渡船離著青芝派山頭不過三百里,只不過仙人障眼,就憑那位喜歡清凈修行的觀海境老神仙,估計瞪大眼睛找上幾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會路過那條在云林姜氏家門口入海的大瀆。

陳平安走到船頭,俯瞰那條蜿蜒如龍的大瀆。

姜尚真和裴錢來到身邊。

裴錢輕聲道:師父,那個王朱,好像在海底某處秘境內(nèi)閉關(guān),有破境的跡象了。

陳平安點點頭。

稚圭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匯集無數(shù)氣運在身,當王朱早年還是仙人境瓶頸的時候,就可以當半個飛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與那緋妃捉對廝殺一場,在那老龍城戰(zhàn)場,還能挨了袁首的傾力一棍,都只是受了筋骨皮肉上的重傷,卻不曾真正傷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還有個淥水坑青鐘夫人,得到文廟封正的‘雨師’一職,統(tǒng)率所有陸地之上的蛟龍之屬,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運,不然王朱這小娘們,一旦出關(guān)躋身飛升境,就真要無法無天了。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說道:她一向擅長趨利避害,何況對她的天然壓勝之人,只會走一個,又來一個,反正不管是誰,肯定一直都會有的。

姜尚真說道:就數(shù)你那條泥瓶巷,讓人走得最提心吊膽。不談山主,藩王宋睦如今就在陪都,婢女更是一條即將飛升境的真龍,祖宅在那邊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門兩劍仙,而且顧璨在那白帝城,這會兒也混得十分風生水起,據(jù)說前些年,第二次下山歷練,纏著一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追著講了好幾年的道理,每天邊廝殺邊絮叨,那個玉璞境野修差點沒給顧璨逼瘋,最后竟然陪著顧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陳平安問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憚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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