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背劍的陳平安,出現(xiàn)在了文廟大門外的臺階下。
林君璧這小子膽子不小啊,好像剛剛酒醒
見著了拾級而上的陳平安,林君璧立即驅(qū)散一身酒氣,喊了聲隱官大人,然后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點點頭,稱贊道:敢在文廟大門口醉醺醺不成體統(tǒng),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氣外露,出門不得隨身帶個大籮筐裝著,免得誤傷旁人。
林君璧汗顏不已。
旁邊還有些出來喝酒解悶的修士,都對那一襲青衫側(cè)目而視,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在意。
有資格在這邊議事的,小道消息一個比一個靈通。知道眼前這位背劍青年,別看笑瞇瞇的,其實脾氣很差,極差。
當(dāng)那隱官,在先前那場議事當(dāng)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托月山和整個蠻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說要打,然后現(xiàn)在文廟就真跟著打了。
然后再當(dāng)文圣一脈的弟子,竟然比那師兄左右,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文廟所有圣賢的眼皮底子,鴛鴦渚那邊打了個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點就要祭出九真仙館的鎮(zhèn)山之寶,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還不肯罷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內(nèi)不遠處打蔣龍驤,據(jù)說就在剛剛,還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馬癯仙,只以武夫問拳的方式,都打得對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馬癯仙才躋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結(jié)果就這么給人將一份原本有望登頂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沒了,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個不小的疑問。
先后三場架,練氣士,讀書人,純粹武夫,都打了個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氣差是真的差。
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驚訝道:是你!
當(dāng)時在夜航船條目城的客棧有過碰面。趙搖光那會兒,可絕對想不到,隨便遇到個青衫客,就會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十一。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dāng)年下山之前,請幫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簽,果真不假,自己這趟出門,總能遇到貴人。
只說文廟這邊,就有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左先生,雙方聊得特別投緣。
還有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至于那個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貴人,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
陳平安笑道:是我,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見面了。
估計這位滿身山中道氣的黃紫貴人,更想不到那個賣物件給他們的店伙計,當(dāng)時是吳霜降。
趙搖光打了個稽首,起身后再次賠禮道歉,笑容燦爛道:上次在渡船上邊,小道多有冒犯,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陳先生真要計較,也好說,以后去了龍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幾壇好酒,陳先生與它們計較去。
陳平安抱拳笑道:游歷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龍虎山天師府,豈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過事先說好,鑼鼓迎客就免了。
龍虎山的五雷正法,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正宗,陳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訪天師府,龍虎山這邊能夠準(zhǔn)許自己多看幾本書。
趙搖光愣了愣,鑼鼓聲怎么個說法難道隱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騰得熱鬧些,排場大些關(guān)鍵自己也不是當(dāng)代天師,不好胡來啊。自家祖師爺身子骨多硬朗,模樣瞧著比自己還年輕了,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
陳平安見這位小天師沒聽明白,就道了個歉,說自己胡扯,別當(dāng)真。
林君璧只得與身邊不開竅的好友解釋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龍虎山,你們天師府的待客之道,聽說陣仗很大,雷法不斷,鑼鼓喧天。
趙搖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夠,真心不能夠。
因為文圣老秀才的關(guān)系,龍虎山其實與文圣一脈,關(guān)系不差的。至于左先生早年出劍,那是劍修之間的個人恩怨。再說了,那位注定此生當(dāng)不成劍仙的天師府長輩,后來轉(zhuǎn)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后立,因禍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與人喝酒,毫不忌諱自己當(dāng)年的那場大道劫難,反而喜歡主動提及與左劍仙的那場問劍,總說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劍之多,比誰誰劍胚、某某劍修多挨了幾劍,這是何等不易的戰(zhàn)績,神色之間,俱是雖敗猶榮的豪杰氣概。
幾撥在一旁臺階上喝酒閑聊的,此刻都有個差不多的觀感。
這位重返浩然家鄉(xiāng)的年輕隱官,瞧著好說話,不意味著好惹。
其中有個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青衫背劍,還很年輕。老人忍不住唏噓道:年輕真好。
陳平安與兩人一起跨過門檻,進了文廟后,剛好就坐在阿良那個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經(jīng)遠游,陳平安就放棄了去拜訪青神山夫人的念頭。本來是打算登門道歉的,畢竟鋪子打著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順便還想著能不能與那位夫人,買下幾棵竹子,畢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經(jīng)不起旁人幾下薅了??偙焕蠌N子慫恿著小米粒每天那么惦念,陳平安這個當(dāng)山主的,良心上過意不去。
發(fā)現(xiàn)就自己附近這邊桌上空蕩蕩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掃而空,阿良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陸芝問道:這么鬧,文廟都不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規(guī)矩里邊。
齊廷濟打趣道:劍出鴛鴦渚,拳打鰲頭山,只差一腳踢翻鸚鵡洲了。
陳平安笑道:齊宗主好文采。
陸芝說道:裴杯那邊,會不會找你麻煩
如果裴杯一定要為弟子馬癯仙出頭,陳平安肯定討不到半點便宜。
陳平安說道: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馬癯仙有師父,你也是有師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頭,一樣不輕。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師兄一人問劍兩飛升,先生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
不管在劍氣長城如何,師兄只說在中土神洲,實在太久不曾出劍。
左右對此不置一詞,只是說道:關(guān)于九真仙館一事,涿鹿宋子那邊,已經(jīng)跟我道過歉了,還希望你以后可以去涿鹿郡書院,待幾天,負責(zé)為書院儒生主將兵略一事。
這就是有先生有師兄的好處了。
陳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請錯人了吧,我去不如師兄去。
左右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說道:有機會我一定去涿鹿聽課,主講書院課業(yè)就免了,必須拒絕。
左右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陸芝好奇問道:那個裴杯,到底多大歲數(shù)
陳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邊的官家史書沒騙人,年紀(jì)不大,不到兩百歲吧。
陸芝說道:那就是兩百多歲了。
陳平安無以對,這是什么道理。
之后陳平安與火龍真人,以心聲詢問了張山峰的近況,還說自己馬上要去北俱蘆洲,這次會做客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這些年境界猛漲,攔都攔不住。這不前不久剛剛出關(guān),你這趟游歷北俱蘆洲,肯定可以見著他了。
有人做客當(dāng)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門禮收,趴地峰畢竟還是窮啊,揭不開鍋倒還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財大氣粗的山頭,說話沒什么底氣,在北俱蘆洲尚且如此,錢是英雄膽,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錢的皚皚洲,他還不得低著腦袋與人說話
火龍真人一直覺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個比一個不懂禮數(shù),仗著年紀(jì)大就臉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個個不務(wù)正業(yè),除了有錢,也沒見你們修為有多高啊,自家人,誰跟你們一幫錢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關(guān),老真人都要詢問袁靈殿在內(nèi)幾個嫡傳,你們最近有無結(jié)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請來山上做客嘛??上б粋€比一個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陳平安聽到張山峰剛剛破境,放心不少。猶豫了半天,小心翼翼與老真人提了一嘴,說自己在鴛鴦渚那邊碰著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貧道聽說過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師府趙老弟鎮(zhèn)壓在了寶瓶洲嗎何時冒出來了趙老弟趙老弟,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咋個被柳道醇偷跑出來了是柳道醇修為太高,還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師印就沒能拍個結(jié)實
趙天籟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計是時日一久,天師印道意流散了,何況當(dāng)年本就沒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鴛鴦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龍真人還兼著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時候,見了面,一口一個老天師,現(xiàn)在好了,卸去頭銜后,一口一個趙老弟。
看來當(dāng)時龍虎山拒絕了張山峰繼任一事,讓火龍真人還是有些意難平,怨氣不小。
于玄就跟著感慨道:是啊是啊,這符箓一途,道意難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動撤去,至多再過個百八千年,就要松動幾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閑聊,陳平安聽得頭皮發(fā)麻。
自己與火龍真人的單獨語,怎么全被旁人聽了去
符箓于仙與大天師兩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于偷聽對話,沒這么閑,那會不會是循著光陰長河的某些漣漪,推衍演化
陳平安只得主動與兩位前輩打招呼。
趙天籟微笑道:隱官在鴛鴦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氣。
于玄笑瞇瞇道:丟石子砸人,這就很過分了啊,不過瞧著解氣。
火龍真人則繼續(xù)打瞌睡。
曾把百萬睡魔都戰(zhàn)倒,使得我一條風(fēng)骨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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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小離開鸚鵡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鰲頭山府邸。
因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這條簡陋渡船,理由充分,說是能夠多看幾個外鄉(xiāng)修士,說不定里邊就藏著隱官大人這樣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見他根骨清奇,就要收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個當(dāng)皇帝的,只得錯過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離去,抱憾終身,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淚……
不過等到袁胄登船,就發(fā)現(xiàn)沒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欄桿旁,說道:郁爺爺,咱們這筆買賣,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啊。
第二場議事,袁胄雖然身為玄密皇帝,卻沒有參加議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紀(jì)太小,風(fēng)頭太大,風(fēng)一吹,容易把腦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與文廟求來的結(jié)果,陛下如果覺得憋屈,就忍著。袁胄當(dāng)然愿意忍著,玄密袁氏開國才幾年,他總不能當(dāng)個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對勁剛才怎么不說,陛下嘴巴也沒給人縫上吧。
袁胄說道:我好歹是當(dāng)皇帝的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圣旨啊,真要反悔,還要被隱官大人白白看輕了幾分,更虧。
來時路上,兩人都商量好了,將那條風(fēng)鳶渡船半賣半送,就當(dāng)皇庫里邊沒這玩意兒。
玄密王朝與落魄山搭上線,雙方還有些私誼,都算點到即止。
反正這份人情,最后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頭上,所以就攛掇著皇帝陛下來了。
結(jié)果臨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條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還要搭上一筆風(fēng)鳶的修繕費用。
以至于郁泮水都登船離開了鸚鵡洲,還是覺得有些
賒賬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說清楚什么時候還錢啊。我們不問,你也就不說了天底下有你這么欠錢的
最后還有臉說句卻之不恭,受之有過
郁泮水握著手把件,使勁蹭著自己那張年老愈有味的臉龐,心想當(dāng)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錢瞧著就挺憨厚老實啊,規(guī)規(guī)矩矩一丫頭,多懂禮數(shù)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臉,從中作梗,那件老值錢了的咫尺物,差點就沒送出去,打了個旋兒,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貪錢的裴錢,怎么攤上這么個財迷師父
袁胄環(huán)顧四周,沒來由說了句:郁爺爺,原來外邊天地,黃顏色的物件這么少啊。
在家,宮里邊,不一樣。自打他記事起,一想到那邊,少年皇帝腦海里就全是黃顏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黃燦燦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墊子,桌上用的碗碟,在兩邊高墻中間搖搖晃晃的轎子,無一不是黃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這么一種顏色。
其它顏色,比如宮內(nèi)有座藏,就是黑色的,里邊放了很多少年一輩子都不去碰、外人卻一輩子都瞧不見的珍貴書籍。
至于那些將相公卿身上的顏色,就跟幾條兜圈圈的溪澗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里來來去去,周而復(fù)始,經(jīng)常會有老人說著孩子氣的話,年輕人說著高深莫測的語,然后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不懂裝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對于這個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許多白發(fā)蒼蒼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邊的時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語暗示過少年,袁胄其實聽得懂,是懂了裝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為他好,有一些,則是想著郁泮水離開了朝堂,那么許多官場位置就要跟著往前挪一步??墒窃卸紱]理會,至多偶爾配合著老人們,咬牙切齒一番,或是微微紅眼。其實很麻煩的,他最后還提醒身邊司禮監(jiān)幾個宦官,回頭與郁爺爺語時,別忘了自己那幾個逢場作戲的小動作。
鬧什么呢,對他有什么好處郁泮水又不會當(dāng)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這個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個屁大孩子,就別瞎折騰了。
宮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樹,據(jù)說還是前朝的前朝,一位開國皇帝親手栽種的,一到秋天,樹下就會鋪滿金黃落葉,年年落葉,還不是年年又有綠葉
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葉的。
郁泮水難得有些和藹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輕聲道:當(dāng)家做主,都會辛苦。
少年腦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腦袋,也敢亂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臉龐,這趟陪你出遠門,郁爺爺心情不錯,所以將來皇后是誰,你以后自己挑選,是不是姓郁,不打緊。
袁胄跺腳道:聽說郁狷夫和郁清卿,這兩個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屬了,輪到我能挑誰啊,?。?
郁泮水笑瞇瞇道:清卿那丫頭屬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聽說跟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問拳兩場,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擊掌,由衷贊嘆道:狷夫姐姐,哦不對,是嫂子,也不對,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暈頭轉(zhuǎn)向。
泮水縣城那邊。
一位滿身寒酸氣的年輕書生,找到了一位正在養(yǎng)傷的飛升境大修士。
青宮太保荊蒿,哪怕在左右那邊受傷不輕,依舊沒有離開,像是在等文廟那邊給個公道。
那個與左右攔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后第一個跑回宅子當(dāng)門神的修士。
只是個玉璞境,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看家護院,不丟人。
其余的山上幫閑,多是鳥獸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誤荊老祖的休養(yǎng)生息。
只不過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暈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襲青衫,與自己擦肩而過。
這處院落雅靜,一叢翠綠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荊蒿走出屋子,看著那個站在庭院里的年輕書生,既然看不出對方的修為深淺,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個不速之客好似閑來無事,踮起腳,拽下一片芭蕉葉,輕彈幾下,
有左右問劍的前車之鑒,荊蒿就沒著急生氣,神色溫和,笑道:道友登門,有失遠迎。
陳濁流看著這位號稱術(shù)法冠絕流霞洲的青宮太保,搖頭道:你們青宮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荊蒿微笑道:道友難道與我們青宮山祖師有舊
陳濁流懶得與這個家伙兜圈子,問道:你那師父,她屋內(nèi)就沒掛我的畫像
這位青宮太保二話不說,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敬畏,晚輩荊蒿,拜見陳仙君。
能被一位飛升境敬稱為仙君,當(dāng)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飛升境的劍修。
劍修。
斬龍之人。
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