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蒙蒙亮。
那個即將卷鋪蓋滾蛋的道士就開始作妖了。
只見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劍,踏罡步斗,朗聲詠唱一篇不知從哪里抄來的道訣。
請君聽我,太古有太虛,日月兩交光,山川添壯觀,煉成一顆金丹無漏,無漏無漏,起陸龍蛇戰(zhàn)斗。
道士抖摟出一個掃堂腿,卷起地上些許落葉,再一個金雞獨立,右手遞出一劍,劍尖處恰好停留一片樹葉。
清輕濁重陰陽正,天高地厚秉性靈,一點靈光起火燭,如云綻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將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個劍花,左手一摔袖子,擰轉(zhuǎn)身形,劍尖朝天,同時試圖將那落葉卷入袖中,約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未能收入袖中,無妨,道士自有補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雙指并攏,與劍尖一同指向別處。
酒色財氣都遠離,云朋雨友日月侶,壘純陽積陰德,天關(guān)轉(zhuǎn)地軸,瓊漿仙酒,有風(fēng)仙師父,專來拯救。
薛如意長久怔怔無,突然有點可憐這個好似喝了點酒就發(fā)癲的道士。
昨天道士與說春送圖的少年,那般勢利作為,多多少少,有點難處
她嘆了口氣,別這樣瞎折騰了,不趕你離開宅子便是了。
只見那道士終于停下身形,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并攏作劍訣豎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聲。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樂意了,你還敢得寸進尺,真當(dāng)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劍,朝泥地隨手一丟,本想著來一手入地三分的劍術(shù),約莫是力道不夠,或是角度不對,木劍戳中泥地,卻晃了晃,最終仍是墜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還有些芥蒂,問道:你當(dāng)真能夠繪制出那種三官符箓
昨夜她詢問過洪判官和紀(jì)小蘋,兩位都城隍廟的大官,都是搖頭,說這種符箓,聞所未聞。
洪判官最后只說,興許山巔的符箓大家,別有秘傳,而且必須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則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種道行深厚的陸地神仙,休想畫出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搖搖頭,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可以畫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憑借符箓成功勾連陰陽,越過城隍廟老爺們,之后想要在冥府那邊勘合過關(guān),難度極大,打個不是特別恰當(dāng)?shù)谋确?有點類似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頓時柳眉倒豎,果然是個騙子。
道士立即補上一句,但是貧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夠出法隨,效果之好,無異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認識這種山上朋友
福生無量天尊。
道士單手掐訣,絕非胡謅,貧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幾個絕頂厲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問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后要是有機會,就介紹一個姓鐘的朋友與薛姑娘認識。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譜牒修士
道士笑道:見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無所謂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嘛。
見這道士不像是在開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問,你真要幫那少年圖什么
道士說道:人之雙眼所見即天地。
薛如意一頭霧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釋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輩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幫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幫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遠游,之前跟鄭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來與人閑聊,難免就少了幾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誰說的
道士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著臉。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幾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為身世坎坷,命數(shù)被大小劫數(shù)剝啄極多,所以如今外人額外給他什么,錢財也好,其它也罷,少年未必接得住,極容易非福反禍。市井凡俗,對窮困之輩,施以援手是無妨的,自是積攢陰德與福報的好事和善舉,但是修道之人與俗子結(jié)緣,一如巨湖一如溪澗,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寬廣,承載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緣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洶涌倒流,漫漶兩岸,傷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陽氣,便是老話所謂的無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祿壽之增減,并非一成不變,那少年在貧道看來,就是命薄卻福厚的人,簡單說來,就是有晚福,無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為富,不屈于人為貴,這就是貧道昨天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點點頭,可其實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數(shù)厚薄,她只是一頭鬼物,既非望氣士,又非城隍廟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猶豫了一下,那我和張侯
道士笑道:張侯有祖蔭庇護,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紗籠中人,薛姑娘給予他一樁仙家緣法,張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問道:當(dāng)真沒有后遺癥
畢竟她是鬼物,少年卻是陽間人。
道士說道:陰陽豈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錯順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氣。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道士問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懼烈日罡風(fēng),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于玉宣國這樣的偏隅小國而,一位觀海境修士,找個靈氣充沛的道場,開山立派,綽綽有余了。
薛如意雖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夠與一國都城隍文判官和陰陽司主官都關(guān)系匪淺,想來不缺陰德,其實她找一處龍脈,建立祠廟、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當(dāng)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辭,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賭,學(xué)古人紅葉題詩,被人無意間拾取,與他在一處祠廟內(nèi)立下誓。
年復(fù)一年,寶扇閑置,辜負明月清風(fēng)。春去秋來,寒蟬凄切,無語凝噎。雁過也,月如鉤。
道士猶豫了一下,小心醞釀措辭,旁敲側(cè)擊問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讀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對訓(xùn)詁一事,還算比較感興趣,閑來無事,翻了不少前賢著作,怎么,你看古書有疑難處,需要我?guī)兔嗑?
要是與她探討訓(xùn)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里手。
這就牽扯到了隔壁少年張侯,他珍藏有一幅祖?zhèn)鞯淖痔?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為三十六驪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張侯資質(zhì)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為兩句話,兩句話的內(nèi)容又頗為晦澀,這就涉及到了訓(xùn)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jù)自己的斷句,來為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jù)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dǎo)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jīng)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意的關(guān)系,他說每一個文字組成每一句話,都是有重量的。當(dāng)時只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后來才發(fā)現(xiàn)文圣原來著有《正名篇》,當(dāng)年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看到這里,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xué)問,趕緊的,以劍作筆,寫下內(nèi)容,我?guī)湍銛嗑洹?
當(dāng)下陳平安小有郁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nèi)容其實并不復(fù)雜,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dǎo)引法,而且陳平安只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fā)現(xiàn)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制,都是有些道緣的,陳平安當(dāng)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于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xùn)詁高手,為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里,否則山上為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載內(nèi)容和蘊藉道訣,極為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yè)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dǎo)引岔氣,走火入魔了。張侯雖然資質(zhì)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dǎo)引術(shù),結(jié)果至今才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dāng)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眾鄭司農(nóng),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jīng)學(xué)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歷史上,在訓(xùn)詁一道,許多細節(jié),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圣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nóng)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里邊藏著一門導(dǎo)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zhí)燭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為她詳細解釋為何如此。
鄭司農(nóng)將前十八字斷句為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圣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nóng)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zé)就過于寬泛了,故而鄭司農(nóng)如此訓(xùn)詁,被另外那位圣賢直接斥為‘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實文廟內(nèi)部就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許夫子解‘暨’與‘訖’,應(yīng)當(dāng)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因此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dǎo)引術(shù),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lǐng)日光之法,作為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氣象巍峨,然后通過筆直一線的導(dǎo)引陽光,張侯于每日正午時分,直截了當(dāng)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nèi)景,實則洞府也錯,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煉氣,雖說不至于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fēng)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只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寶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秘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又因為這幅字帖的關(guān)系,隨緣而走,就開始著手對訓(xùn)詁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邊,有個陳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廟,研習(xí)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關(guān)鍵就在于一個戒字,而諸戒又歸納為止持和作持兩類,止持即諸惡莫作,是止諸惡門,作持即眾善奉行,是修諸善門。所以此地陳平安先前才會寫下那句佛家語。
青杏國地界,有個外鄉(xiāng)練氣士,在仙家客棧內(nèi)每天就是看兵書,若是外出游歷,就手持羅盤尋龍點穴,兼修陰陽五行術(shù)。
在正陽山附近,一個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擔(dān)任外門知客,以數(shù)算之法深究農(nóng)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著地上三十六字,抬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陳平安笑道:人間山上,誰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頭,看著重新斷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覺得深意無窮,不出意外,如此句讀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頭,那中年道士已經(jīng)提著桃木劍走遠,她問道:擺攤?cè)?
陳平安轉(zhuǎn)頭笑道:貧道最是擅長察觀色,這就主動卷鋪蓋滾蛋了。
薛如意搖搖頭,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與不住,我說了又不作數(shù)。
中年道士咦了一聲,恍然大悟,對啊,他們都是住客,一新一舊而已。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陳道長能否傳授最恰當(dāng)?shù)拈_府和火煉之法
道士搖搖頭,張侯一心只讀圣賢書,貧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術(shù)法。
薛如意有些著急,你怎么還記仇呢。
道士微笑道:錢財分明大丈夫,愛憎分明真豪杰,沒點脾氣和風(fēng)骨,怎么當(dāng)?shù)篱L。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長與我兜售的那幾種符箓,我都買了。
道士哎呦一聲,連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貧道早就覺得張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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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顯,在二月末,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青靈國旌陽府這邊,自古就有喝早酒的習(xí)俗。
化雪過后,即便被凍成了鵪鶉,不光是男人,還有婦人,相互間呼朋喚友,市井坊間還是處處飄起肉香和酒香。
旌陽府境內(nèi)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仙家門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劍仙如云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
一條冰面剛剛解凍的溪邊,流水潺潺,有個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腳踩一雙麂皮靴,腳步匆匆,踩在泥濘道路上,一邊拍打身上的石屑塵土,瞧見遠方一個黑著臉的老人,趕忙三步做兩步湊向前去。
老人疾厲色道:陳舊!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還沒個人影,要我來這邊接你,好大架子,當(dāng)是夏侯公子請你喝酒嗎!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這都算提前一刻鐘出門了。
被稱呼為白伯的老人怒道:約好了巳時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準(zhǔn)時到場嗎,提早一刻鐘赴約怎么夠,你怎么都該至少提前半個時辰,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當(dāng)?shù)闹停?
男人低頭哈腰,呵氣暖手,外門知客,外門知客。白伯,消消氣,回頭請你喝壺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為例!
男人使勁點頭,保證保證,下不為例!
老人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夏侯公子是怎么個脾氣,你就算沒有親身領(lǐng)教過,多少也該聽說幾分,沒輕沒重的,這個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變壞事,到時候不還得轉(zhuǎn)頭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為這么點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記恨上了,怨誰也不會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沒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頭的碎屑,顯然這小子又親自下坑洞尋脈采石去了,老人不動聲色,只是眼神柔和幾分,卻冷哼一聲,你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外門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掛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么,我要是被你連累了,還怎么走,能夠扛著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嗎,到時候你小子別被我碰上,否則我見你一次罵一次。
所謂的面冷心腸熱,不過如此了。
總有些老人,總喜歡故意說些不中聽卻在理的話,仿佛生怕別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個混不吝的貨色,嬉皮笑臉給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還不是照舊健步如飛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個棉袍男子的雙手,教訓(xùn)道:好歹是個知客,攢了錢,買件像樣的法袍,瞧你這窮酸樣!
男人笑道:法袍這玩意,穿幾件不是穿,再說山上真正的有錢人,都是我這般模樣,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氣。
你小子有幾個錢還敢談什么真正的有錢人,你見過嗎
白伯,等我哪天闊綽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你是穿法袍還是賣法袍
邊穿邊賣兩不誤,白伯,我這生意經(jīng)不錯吧
白伯說道:陳舊,門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來的,任重道遠,你還是要多看看山水邸報,先找到那幾個師門長輩和師兄弟再說,否則祖師堂神主牌位、掛像譜牒,你一樣都沒有,名不正不順,不管是復(fù)國,還是建立了新朝廷,豈會樂意將偌大一座仙府遺址,交給你這么個四境練氣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將原址歸還,你就守得住家業(yè)了
因為當(dāng)初整個寶瓶洲南方都被蠻荒妖族侵占,無數(shù)山門、修士紛紛北遷,過大瀆進入北方地帶,如今寶瓶洲各家山水邸報,還是有許多南方仙府、山上門派在招徠舊部,或是招兵買馬,試圖補充人手,恢復(fù)舊日榮光,不然就是祖師堂已經(jīng)改遷,與門派原地離得太遠,必須通過山水邸報,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譜牒修士,山門新地址位于哪國哪地。
陳舊點頭道:實在不行,真要尋不見師門長輩,我就去找郭掌門,找她幫我重建山門,再與郭掌門簽訂一紙山盟,如此一來,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氣笑道:異想天開!
竹枝派最早的祖師堂,就設(shè)立在裁玉山之巔,如今猶有一處祖師堂遺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門手上,搬遷到了別處,畢竟一座山頭開鑿不斷,土石越來越小,總覺得兆頭不好。就因為裁玉山這個聚寶盆,有一座名為野溪的采石場,此地出產(chǎn)的玉石,既可以啄硯,也可以拿來雕刻成各類名貴玉器和玉山子,由于玉石天然蘊含絲絲縷縷的靈氣,靈氣脈絡(luò)類似石髓水路,雖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經(jīng)算是極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擺放在庭院內(nèi),拿來當(dāng)一塊風(fēng)水石,幾乎是青靈國那些世族豪門的標(biāo)配。
不過這類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從來不敢藏私,都會進貢給正陽山,再由某峰高價轉(zhuǎn)賣給達官顯貴。
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擅長地理堪輿,獨具慧眼,早年與朝廷簽訂了契約,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購買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脈。等到竹枝派修士開鑿漸深,就等于是坐擁一座寶山了,正陽山那邊后知后覺,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藏著這么一條價值連城的玉石礦脈,只是竹枝派已經(jīng)與當(dāng)時的朝廷簽訂地契,悔之晚矣,正陽山倒是沒有做出那種趕盡殺絕的狠辣舉動,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師堂劍仙,與竹枝派締結(jié)盟約,名義上說是盟約,后者其實就此成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
現(xiàn)任掌門郭惠風(fēng),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為竹枝派的開山祖師,是與前朝訂立的契約,所以等到兩百年前青靈國的開國皇帝坐上龍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場風(fēng)雨欲來的危機。
據(jù)說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陣之內(nèi),擺明了正陽山劍仙若敢強占祖業(yè)裁玉山,她就來個玉石俱焚,正陽山,青靈國和竹枝派三方,誰都別想要這條礦脈了。
這位掌門女修性格之剛毅,可見一斑。
陳平安笑了笑,終于要見到那位水龍峰勞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這個當(dāng)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時候,幾乎很少主動談及別家山頭,就更別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絕對是例外。
不說小米粒,就連暖樹,還有騎龍巷掌柜石柔都對此人有所耳聞。
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廚子的說法,酒桌上邊,不聊幾句夏侯兄的壯舉,喝酒無滋味。
這個聲名遠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瓚,作為水龍峰晏老祖師的得意弟子,一直負責(zé)正陽山諜報事務(wù),二十年間搜集情報,可謂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情報線,就是盯著舊龍州槐黃縣的陳平安和劉羨陽,為此夏侯兄幾個堪稱心腹的干練下屬,還與紅燭鎮(zhèn)那邊的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淺都攀上了關(guān)系,給不少自稱手眼通天、耳目靈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錢進入后者的腰包。
但是這位夏侯兄從頭到尾,沒有用過下三濫的手段,當(dāng)然,他也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說那個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來的賬房先生,負責(zé)將山君府許多灰色收入,通過一座兩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凈的神仙錢,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財庫。
至于那個劉羨陽,早早離開家鄉(xiāng),去往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xué)多年,結(jié)果一回家,就鴻運當(dāng)頭,搖身一變,直接成了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雙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驪阮首席,故而夏侯兄豈敢亂來。
等到那場名動一洲的宗門慶典結(jié)束,夏侯兄就功德圓滿了。
陳舊突然說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劍仙問起,你能不能說這頓酒,是我打腫臉充胖子掏的錢
白伯說道:三壺松脂酒。
本來裁玉山就要按時與夏侯瓚對接賬簿,所以這頓酒,是竹枝派的公費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錢。
兩壺!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處名為散花灘的岸邊,有個竹枝派不對外開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樓,當(dāng)下有個酒局。
今天做東之人,便是負責(zé)裁玉山采石場的現(xiàn)任開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師堂修士,門派修士都習(xí)慣稱呼老人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來自上宗正陽山的貴人,一位不算太年輕卻也不絕對不老的劍仙,夏侯瓚。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門知客陳舊,女修梁玉屏,道號蕉葉。
女修的發(fā)釵,是一把小巧玲瓏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沒什么可說道的地方了,只是個外門知客,模樣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動要求參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攔。
梁玉屏是雞足山一脈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選。
而雞足山也是上任掌門傳下的香火道脈。事實上,竹枝派內(nèi)部就分成了兩派,裁玉山一脈修士,不愿太過依附正陽山,而雞足山一脈,是鐵了心想要投靠正陽山,以前是與秋令山處處示好,如今換成了轉(zhuǎn)去抱滿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屬、從屬關(guān)系,分三種,第一種,明文確定雙方屬于上、下山關(guān)系,下山修士譜牒必須納入上山祖師堂的譜牒副冊,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極難脫離上山掌控。第二種,藩屬門派,是那種從屬仙府,需要按時向宗主門派進貢錢財、物資,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guān)系,就是這一種。第三種,山上盟友,但是兩者實力懸殊,弱勢一方卻無需納貢,比如落魄山和螯魚背的珠釵島。
酒樓高兩層,二樓有一間大屋子,歷來是被專門用來款待正陽山貴客的。
白伯帶著名為陳舊的男人走上樓梯,廊道內(nèi),梁玉屏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價無市的虬珠手釧。
女修瞧著約莫三十歲,身材修長,嘴角有痣。
她今天這身法袍,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瘦處更瘦,胖處顯腴。
梁玉屏瞧見了那位手握開采實權(quán)的白泥,輕聲埋怨道:白伯唉,豈可讓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氣性,早就走了,哪里會耐著性子等你們趕來,夏侯公子還反過來勸我別著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內(nèi)洞府境的白伯聽得真切,屋內(nèi)那位龍門境的夏侯劍仙,想必就肯定更聽得真切了。
白伯輕聲笑道:這就是有玉屏負責(zé)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進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盞,站起身,笑著說不必如此見外。
白伯問道:夏侯劍仙,我這就讓人上菜
夏侯瓚點頭笑道:自然是客隨主便,反正我如今無事一身輕,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況‘蕉葉’道友煮得一手好茶,這散花灘老茶樹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著那個如釋重負的知客。
傻子么。
這點外之意,開始興師問罪了,都聽不出來的
白伯連連抱拳討?zhàn)埖溃菏俏易鍪虏焕系懒?稍后先喝三杯罰酒。
長者為尊,白伯再這么說些虛頭巴腦的,就真把我當(dāng)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開始打圓場,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蝦,我們酒樓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買來十八只‘銀子’,湊成了一盤,還是我們竹枝派與一位大驪督運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買來的。
說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買來似的。
白伯也無所謂被她搶了功勞。
夏侯瓚笑道:銀子,別稱河龍嘛,以前沾師父的光,兩指長的,吃過幾次。
女修頓時臉色尷尬至極。
白泥也是頭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覺得稀罕,你說你與一位水龍峰劍仙瞎顯擺什么,水龍峰既修劍道,嫡傳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見識。
原來寶瓶洲有條地下河,被譽為走龍道,來來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種獨有的奇異河蝦,通體雪白,天生汲取水運精華,在夜幕中熠熠生輝,被河道北方諸如梳水國稱之為河龍,在南邊則昵稱為銀子,一指長短的河龍,就是頭等的奇珍河鮮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龍,身形長到兩指。如今一只一指長的河龍就能賣到一顆雪花錢,而且有價無市,若是與大驪督運衙署或是老龍城侯家沒點交情,根本買不著。
夏侯瓚隨口問道:是哪位督運官
白伯說道:是一個姓黃的押運官。
幾品官
好像是從五品。
夏侯瓚點點頭,那就是虞督運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這種山上美食,都是水龍峰管錢的一位師兄,直接跟大驪漕運總督署那位虞督運預(yù)定的,不過那個姓虞的架子大,據(jù)說跟一位大驪上柱國關(guān)氏子弟極有交情,才得了這么個肥缺。
陳平安笑了笑。
說起來,如今大驪督運衙署那邊,掌管這條走龍道航線的督運官虞山房,因為關(guān)翳然的關(guān)系,雙方還是舊識,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說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鉆桌底下去,說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當(dāng)年大驪朝廷新設(shè)一座衙門,專門監(jiān)督和負責(zé)一洲渡船航線、仙家渡口與山上物資運轉(zhuǎn),當(dāng)時主官的官職是正三品,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在這座衙署里邊,關(guān)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關(guān)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對官身最低的椅子,還說服虞山房一起,去新開辟出來的漕運衙署當(dāng)差,本意是讓虞山房與一個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聯(lián)手,后者干干凈凈掙錢,前者順順利利升官。
結(jié)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結(jié)果關(guān)翳然這個說話跟放屁一樣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轉(zhuǎn)頭跑去當(dāng)那條大瀆當(dāng)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為督運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職責(zé),就是那條寶瓶洲南北向的漫長走龍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龍道生意的老龍城侯家,曾經(jīng)占據(jù)半條航線,在大驪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點殘羹冷炙。
現(xiàn)在的大驪督運總署衙門,設(shè)置在濟瀆之畔,不在大驪陪都洛京內(nèi),與長春侯水府是近鄰。
被譽為漕帥的主官,已經(jīng)由三品升為從二品,兩位輔官,也順勢升為正三品,按例漕運總督不受部院節(jié)制,直接向皇帝負責(zé),可以專折奏事。
在這二十來年中,官運亨通的虞山房,因為起步就不低,還是衙門設(shè)立之初就是最早進入的元老,現(xiàn)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實權(quán)官員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條山上航線,因為大驪王朝退回大瀆以北,縮減為十七條,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運官和相關(guān)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調(diào)轉(zhuǎn)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運官當(dāng)中,就有虞山房,從四品,關(guān)鍵是他全權(quán)管轄的走龍道,由于北端盡頭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國,故而是唯一一條航線延伸到寶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來,虞督運手上的權(quán)柄,絕對不僅限于走龍道督運一事,河道沿途諸國、仙府,在大驪朝廷歸還整個寶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對大驪朝廷還是以藩屬國自居,估計一部分功勞,都得劃到虞山房頭上,至于功勞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來虞山房轉(zhuǎn)任別地的官身高低,就會一清二楚。
夏侯瓚好像終于瞧見那個一直杵在原地當(dāng)啞巴的外門知客,微笑道:白伯,這位是
白伯沉聲道: 陳舊!還愣著做什么。
陳舊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見過夏侯劍仙。
夏侯瓚沉默片刻,笑著點頭,幸會,久仰大名。
陳舊動作僵硬,一直保持那個抱拳動作,憋了半天,說道:終于見到了夏侯劍仙,榮幸榮幸,榮幸至極。
夏侯瓚笑著不說話。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