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里,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里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wù)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guī)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于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灶,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復(fù)強調(diào)的。
進了官舍屋內(nèi),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并無灰塵,再去窗臺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凈無塵,笑道:以前關(guān)老爺子當(dāng)面質(zhì)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dāng)年先生那些反復(fù)推敲、一直作細微調(diào)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后推移,越有后勁。
繡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yè)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圣一脈并無關(guān)系就是了。
余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dāng)年國師是怎么回答關(guān)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dāng)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么一句,把咱們關(guān)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桿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沉雙手撐在欄桿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dāng)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沉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余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陰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jié)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沉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么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zhèn)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里這里。
當(dāng)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么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劃了幾下,最后作出搖晃簽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么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先后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dāng)年離開小鎮(zhèn)的那趟游學(xué)路上,你到底是怎么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么跟什么自己怎么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么關(guān)系
朱鹿臉色陰沉。
她雙臂環(huán)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御姿態(tài),想要看看這個當(dāng)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在織造局內(nèi),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于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nèi)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zé)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wù)。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dāng)年家鄉(xiāng)窯務(wù)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jīng)屬于閑散的養(yǎng)老狀態(tài)。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nèi)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jié)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于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zé)潤筆而已。
陸沉背靠著欄桿,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游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xiàn),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游境宗師,就轉(zhuǎn)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dāng)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nèi)心想法,朱河當(dāng)然更愿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xué)。至于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后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游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仿佛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dāng)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瘆得慌,毛骨悚然。
陸沉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繃著臉色,搖搖頭。
陸沉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jié)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沉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jīng)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zhèn)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zhèn)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于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xiāng)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zhèn),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nèi),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里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沉豎起并攏雙指,貧道可以發(fā)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jīng)坐鎮(zhèn)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沉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zhèn)年輕一輩當(dāng)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圣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于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xiāng)人。
至于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閑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云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里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陸沉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dān)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色復(fù)雜。
朱鹿咬緊牙關(guān),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沉指了指北邊,應(yīng)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zhàn)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zhàn)場遺址,當(dāng)時最后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里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沉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jīng)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里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jié)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luò)的發(fā)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圣一起游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眾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dāng)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后來也見著他了,結(jié)果還是不喜歡,怎么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dāng)年在李氏大宅內(nèi),你一定反復(fù)權(quán)衡,天人交戰(zhàn),最后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赡苁且驗槔?希圣的名字當(dāng)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xué)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dāng)然了,書里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dāng)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jié)果,導(dǎo)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dāng)然的合道機緣,最后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是多大歲數(shù)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jīng)定下來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zhèn)……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么點,小胳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nèi)税?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zhuǎn)意,起念發(fā)愿,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tài),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圣賢書上,一定有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xiāng)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沉轉(zhuǎn)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么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xí)慣,以后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dāng)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后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么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沉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桿,抬頭望向遠處。
什么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沉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么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shù)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shù)座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沉抬起一只腳,腳尖輕輕擰轉(zhuǎn)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yè)。況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學(xué)點聰明處世,聰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xiāng)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沉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fēng)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后跟隨貧道一起……返鄉(xiāng)。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么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丑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么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jīng)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fā)現(xiàn)自己挺喜歡跟余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余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后施展一門禁制術(shù)法,防止隔墻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shè)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nèi)幕,當(dāng)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dāng)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愿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余瑜,你說都這樣了,怎么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余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么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圣賢道理,關(guān)系熟了之后,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愣,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余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家伙,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余瑜扯了很久的閑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jié)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余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nèi),環(huán)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捻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后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xí)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只白碗砸向墻壁,她又頹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愣愣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dāng)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兇。一個文圣的關(guān)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guān)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么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yè),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yè),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jié)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里,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家伙,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么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dāng)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xiāng)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臺,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zhí)魺舴?給陸尾上了一炷云霞香??车裟萧⒌念^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后干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陰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余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guān)系。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diào)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jié)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陰陽家練氣士結(jié)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陰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nèi)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后,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發(fā)髻間,別有一支材質(zhì)普通的青竹簪子。
余瑜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dāng)是太后娘娘的閑情雅致,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色變幻不定、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后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jié)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于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呆滯,很快就恢復(fù)常態(tài),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后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guān)系,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臺那孩子,天機清澈,語風(fēng)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沉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dāng)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jīng)紅腫。
陸沉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后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shù)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dāng)今天沒來這趟。至于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沉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里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jīng)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里,夾在一本小學(xué)書籍之內(nèi)。
陸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又止。
陸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里罵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家伙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沉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沉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xué)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墻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沉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愿揣在自己兜里,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么嗎
朱鹿靈光乍現(xiàn),臉色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么說,也沒錯。
陸沉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亓嘶亓恕?
陸沉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道梅花消息。
————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dān)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nèi)靜養(yǎng)。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色,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余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dāng)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nèi)傳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么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fēng)聲
至于開辟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伙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fēng),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xiāng)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吹贸鰜?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jié)仇的風(fēng)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只水缸里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xué)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么招搖過市,明目張膽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么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并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yǎng)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藥膳,悉心調(diào)養(yǎng)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nèi),幾次試圖坐忘,凝神煉氣,都無果,次數(shù)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nèi)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致打磨而成,材質(zhì)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nèi),坐在棋盤一側(cè),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后,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郁。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罵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fēng)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shù)。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dǎo)致他傷勢痊愈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yù)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并不往庭院內(nèi)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捻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致,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里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愣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升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dāng)回事片刻之后,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xiāng)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于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制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xiàn)過一批,據(jù)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nèi),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zhuǎn),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么個無聲的動作,風(fēng)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于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dāng)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游記的關(guān)系,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么,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后,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么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豎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閑聊。通過行舉止,盡可能多了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么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nèi)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nèi),氣定神閑,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shù)氖虑?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愿,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谷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么時候氣順了,什么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dāng)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么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谷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yǎng)傷就是了。
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么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zhuǎn)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zhuǎn)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fù)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瞇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zhì)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fēng)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zhuǎn)身找?guī)煾?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里,我就已經(jīng)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shù)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么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guān)系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dāng)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么一場惡戰(zhàn),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wěn),都是有關(guān)系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guān)系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么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么難聽嘛,以后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dāng)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么。
剎那之間,滿庭院彌漫著一股凝如實質(zhì)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zhàn)堈f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nèi)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松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dāng)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jù)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jīng)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shù)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wù)婕?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谷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谷雨錢,雙指捻住,徑直步入屋內(nèi),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谷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dāng)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里,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dāng)不當(dāng)?shù)蒙舷氯螌m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谷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只火籠,直愣愣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zhuǎn)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jīng)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zhuǎn)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后,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里創(chuàng)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么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dāng)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guān)躋身玉璞境,護關(guān)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后,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于顧璨的心魔是什么,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dāng)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并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里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后師兄鄭居中就出現(xiàn)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發(fā)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guān),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要在白帝城修習(xí)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jié)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xiàn),讓韓俏色都嚇得不輕。
強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巋然不動,只是罵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色當(dāng)時都蒙了,敢這么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guī)熜植⑽磩优?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吁吁,閉關(guān)失敗的后遺癥隨之顯現(xiàn),滿臉血污,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沖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只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zhuǎn)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么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癢癢,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色聽得背脊發(fā)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dāng)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后怎么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jīng)遠去,屋內(nèi)沉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guān)門,我要閉關(guān)。
韓俏色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guān)失敗的顧璨就已經(jīng)成功出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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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秘州,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閏月峰。
有人在峰頂結(jié)茅數(shù)間,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