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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

記得當(dāng)年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就聽說姜尚真在那邊的很多事跡,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么一座山頭只招惹一位女修、一個江湖門派只騙一個女俠的講究,都是什么臭毛病。

如果當(dāng)年姜尚真沒用使用化名擔(dān)任首席供奉,陳平安無法想象如今落魄山在寶瓶、桐葉、北俱蘆三洲山上的名聲。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體的內(nèi)幕。

他對周首席還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顯山露水之際,都是周首席在那邊砸錢不停,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難時給予一顆錢,勝過顯貴一錠金。何況那會兒周首席砸錢砸的都是谷雨錢。

所以小陌覺得,除非是公子有了決定,否則將來誰敢與周首席爭首席,他小陌第一個不答應(yīng)。

謝狗還沒從火神廟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謝狗跟那個封姨,她們有什么好聊的,記得以前關(guān)系很一般。

陳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來,很百無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說些葷話,與之相比,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吧。

小陌由衷贊嘆道:公子連這個都懂

陳平安趕緊搖頭,澄清道:我當(dāng)然不懂,是聽老廚子跟周首席、米大劍仙他們說的,他們才是個頂個的行家里手,我偶爾聽一耳朵就會走人。

陳平安轉(zhuǎn)為以心聲語,問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霽色峰的記名供奉

小陌笑問道:公子此問的對象,不該是謝狗才對嗎

陳平安說道:謝狗從來就只是白景,一個浩然天下的譜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當(dāng)個次席供奉,就像鬧著玩一樣,當(dāng)然我們落魄山也確實(shí)需要多出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準(zhǔn)確說來,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謝狗,蠻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個白景,這件事,我知道,謝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yàn)橛心阍?我跟她都不說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過我

陳平安氣笑道:怎么,小陌先生是只有在關(guān)鍵時刻才說混賬話,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陌啞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師堂金玉譜牒,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下場霽色峰議事,有無錄名,你都是小陌。

陳平安說道:但是對你而,多多少少,都是一層束縛。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飛紙鳶,陳平安指了指遠(yuǎn)處天上的那些紙鳶。

你們純粹劍修,天高地闊,本該逍遙其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么我們的每一種懷舊,仇恨,顧慮,眷念,緬懷,就如紙鳶有線,輕輕一扯就起念。

念頭一起,道心如水起漣漪,起念容易止住念頭就難了。

小陌仔細(xì)想了想,曾在樹下,聽佛祖與一位無名氏說佛法,后者說他人即是人間煉獄,佛祖卻說人間因此開了一朵蓮花。

陳平安長久無。

忘了是誰說過,犯錯與遺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溫柔,屬于法外開恩。

小陌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滿臉笑意,語氣無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還能怎么說。

謝狗出現(xiàn)在道路前邊,遞給他們幾個油紙包裹的桶餅,好吃。

陳平安接過桶餅,問道:給錢沒

謝狗啊了一聲,一拍貂帽,給忘了。

她還以為在咱們大驪京城地界,喝酒吃飯,報山主或是國師的名號,就不用掏錢哩。誤會了哈。

以前在北俱蘆洲,她可不這樣,趕山采藥,到了山市擺地攤,價格公道,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謝狗立即轉(zhuǎn)身,飛奔離去。

生意極好的桶餅攤那邊,漢子罵罵咧咧,瞧著蠻老實(shí)的一個小姑娘,怎么是個騙子。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一粒碎銀子,漢子接過手,頓時笑逐顏開,忙不迭說歡迎客官再來。

回到陳平安他們身邊,謝狗啃著手上僅剩的那張梅干菜肉桶餅,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讓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說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幫忙了,要收回啦。

陳平安聽出封姨的外之意,開口說道:知道了,一定早點(diǎn)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聲語,封姨肯定都聽得見。

謝狗說道:再就是封姨讓我與山主報個喜,文廟那邊,商議山主成為儒家君子一事,沒有任何異議。

陳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膽大,她也不可能偷聽中土文廟的議事才對。

說到這里,謝狗伸出手。

陳平安便摸出隨身攜帶的一顆碎銀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邊。

小陌一臉茫然。

謝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說上邊,不都寫了嘛,讀書人京城趕,考中了進(jìn)士,敲鑼打鼓登門報喜的人,都有賞錢哩。

小陌有些無奈。

你也真有臉收,公子還真給……

謝狗得了錢,笑容燦爛道:封姨方才說了,是禮記學(xué)宮的那位茅司業(yè),嫌棄飛劍傳信太慢,所以等到議事結(jié)束,走出文廟后,茅司業(yè)就喊了她的神號,請她幫忙報信。

陳平安眼睛一亮。

謝狗笑哈哈幫忙說出自家山主的心聲,是條天底下獨(dú)一份的新鮮財路嘞。

陳平安唉了一聲,胡說八道,豈敢勞煩封姨。

小陌其實(shí)越來越覺得謝狗在落魄山,有沒有他小陌都一樣,她很入鄉(xiāng)隨俗,她每天都把日子過得很開心。

謝狗小聲說道:小陌小陌,封姨說啦,皇帝陛下拿一壇長春宮酒釀釣著曹侍郎去禁中當(dāng)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釣著我一樣呢。

其實(shí)在火神廟葡萄架那邊,她跟封姨聊的,可比這帶勁多了,就是她們無意間聽見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閑聊,封姨就白送了她這道錦囊妙計。

小陌問道:你聽了也不生氣

謝狗歪著貂帽,為嘛生氣我覺得是一句好話啊。長春宮仙釀,是人見人喜的好酒,好到喝過了酒,酒壇都會留著呢。

陳平安笑道:我還在呢,你們差不多點(diǎn)。

謝狗咧嘴笑道:封姨還說了,茅司業(yè)說文廟那邊連給你的那句贈語都敲定了。

陳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為書院賢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書院山長或是陪祀圣賢的某句贈。

若是擔(dān)任學(xué)宮祭酒、司業(yè),或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就能夠得到禮圣、亞圣和文圣的贈。

如果擔(dān)任一正三副的文廟教主,據(jù)說是至圣先師親自從某本書上,裁剪刪減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語。

謝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陳山主,問道:山主那么擅長猜心思,需要我說嗎

陳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小陌一頭霧水。

謝狗點(diǎn)頭說道:茅司業(yè)一并解釋過了,好像是文圣老爺從人云亦云樓那邊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因?yàn)闀夏蔷湓?旁有朱筆一劃而下。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已經(jīng)猜出了答案。

果然謝狗所說,如陳平安心中所料。

內(nèi)心微動,隨之動心起念,只是陳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漣漪。

陳平安轉(zhuǎn)移話題,以心聲與他們道:小陌,我跟陸掌教商量好了,他幫我跟君倩師兄傳一句話,君倩師兄很快就會趕回浩然天下,我已經(jīng)書信一封寄給文廟,讓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觀主敘舊,你在那邊,可以多待一段時日,不著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準(zhǔn)備閉關(guān)一次。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我可以陪著小陌一起嗎

陳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并寫了,但是會不會被文廟那邊駁回,不好說。

小陌說道:謝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則我不放心離開。我不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得幫著護(hù)關(guān)。

他與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確是相互視為知己的摯友,說一句關(guān)系莫逆,沒有任何水分。

陳平安剛想說話,謝狗已經(jīng)一個驟然停步站定,學(xué)自家右護(hù)法挺直胸膛,沉聲道:若有半點(diǎn)閃失,提頭來見小陌!

小陌輕聲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順利,你只需陪著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謝狗剛想說話。

陳平安開口道:謝姑娘,聽到這種不是情話勝似情話的暖心語,不得擠出點(diǎn)淚花來

你們倆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當(dāng)我這個山主不存在是吧,惡心不了你們。

謝狗唉了一聲,善解人意道:看來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滿眼笑意,點(diǎn)點(diǎn)頭,難得附和謝狗一次,人之常情,沒什么難為情的。

都閉嘴。

走在他們中間的陳平安,好像惱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環(huán)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謝狗頭頂?shù)孽趺薄?

這幅畫面,看得火神廟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覺得大開眼界。

道路上,小陌滿臉微笑,謝狗抿嘴繃著臉,陳平安很不暮氣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邊的封姨合上書籍,她有些羨慕他們。

不管是誰,先躋身了十四境,其余兩位,不管在何處,哪座天下,若有難關(guān)要過,肯定是劍光先至,稍等片刻,劍修隨后就到。

陳平安沒有讓魏山君幫忙,而是選擇乘坐一條渡船返回牛角渡,畢竟魏神君當(dāng)下肯定在忙著舉辦一場夜游宴呢。

晚上,陳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頂喝酒,謝狗去買了幾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邊,她埋怨不已,價格也太坑人點(diǎn)。

謝狗喝酒最為豪邁,勸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后仰倒去,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著小陌。

明月皎皎又團(tuán)圓,月光長長照離人。

云過掩月,朦朦朧朧。

小陌捻起一粒花生米,細(xì)細(xì)嚼著,以心聲問道:公子最近經(jīng)常忘記什么,與人對話才重新想起,是為了閉關(guān)做準(zhǔn)備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念頭生念頭,一路自然生發(fā)如百花綻放,很難,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難。你隨便問我個問題,比如我們在大驪京城的所見所聞。

小陌笑問道:公子這會兒還記得那句贈嗎

心湖內(nèi)如釣魚。

魚鉤魚餌是贈一詞。

一收竿如起魚。

陳平安便記起了關(guān)于這句話的一長串記憶。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文廟的這句贈,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論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jìn)也。

但是很快陳平安就忘了,是當(dāng)真忘得干干凈凈了,陳平安搖了搖頭,沒有多想。

小陌也沒有繼續(xù)多說什么,舉起酒杯,陳平安與之輕輕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邊云開月更明。

陳平安道心之中。

一雙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為遺忘的關(guān)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著跳方格的游戲。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觀之內(nèi)。

陳叢,原來是我,陳平安。常伯,原來是你,大師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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