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冷不丁問了一句,眼神玩味,就不怕我是在誆你
黃烈先是愕然,隨即笑道:既然顧宗主與陳隱官還是朋友,與外界傳聞偏差頗大,想必做事還是有底線的。
顧璨繃著臉色,小聲嘀咕,用家鄉(xiāng)方罵了一句娘。
原本有幾分提心吊膽的黃烈,在看到這一幕后,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放下心來,老人在冥冥之中,感覺自己這次賭對了!
黃烈再一次用上顧宗主的稱呼,好奇問道:多嘴問一句,怎么沒有去到落魄山,反而去了白帝城
顧璨反問道:有兩樣嗎
黃烈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顧璨微笑道:書上說有良鄰,則每日見君子。
道號春宵、化名顧靈驗的蠻荒女修,她依舊在欽天監(jiān)那邊裝神弄鬼,樂此不疲。
不過她也曉得自己的斤兩,她就是仗著境界高,才能糊弄得三位監(jiān)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未必就是他們不夠聰明。
她自從跟隨顧璨當(dāng)貼身婢女,照理說難得出來放風(fēng)一趟,有片刻的自由,該是輕松愜意幾分的,但是她反而時不時想著皇宮那邊,有沒有打起來,有無熱鬧可看,這讓顧靈驗在心中自嘲不已,哈,貓跟飯碗,狗跟主人。
崇山峻嶺,人煙不至,相傳有上古仙人敕令五丁開道,在那山脈逶迤、群峰如劍的險要之地,開辟出一條直道。后有帝王在道旁種植古柏,樹蔭濃郁,路如翠云長廊。悠悠兩千載,有棧道上倚險峰,下臨激流,前人在此壁鑿孔架木,修建出一條狹窄棧道,有位古貌少年,行走其中,手持一根七孔骨笛,以老鶴尺骨磨制而成,腰懸一塊除罪金簡。在那古名籌筆的荒廢古驛,歷史上曾經(jīng)讓五尊神靈開道的得道少年駐足停步,山外的改朝換代,世間的紅塵滾滾,都讓他看得乏了,選擇遠(yuǎn)離塵世,從記事起,他就是一位神通廣大的得道之人了,他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但是兩千年來,只能是獨(dú)自摸索人間的蛛絲馬跡,苦苦尋覓某個真相,始終無法勘破。少年嘆息一聲,步入破敗不堪的古老驛站,擅長堪輿術(shù)的他事先就已知曉此地頗有玄機(jī),似是一處同道中人設(shè)置的又一座符陣渡口,孤身游歷已久,他早就發(fā)現(xiàn)此間天地,好像處處都?xì)埩糁@種無主建筑,如果說山下有行亭,是供百姓歇腳休息,那么山中有此渡口,好像就是專程用來幫助煉氣士跨越山河。果不其然,下一刻,漣漪陣陣,身邊景象瞬間變幻,等到少年腳步落地時,這位至今還不知自己姓甚名甚的上古仙人,就來到了另外一處相隔不知幾個千萬里的山中,一座道觀,有五位老者,神態(tài)各異,正在觀看一幅攤開的巨制長卷,畫中空白極多,只繪陰陽魚。五位老者見著了不速之客的少年真人,便要與他斗詩,少年啞然失笑,瞥了眼畫卷上的陰陽魚,也懶得與那幾個附庸風(fēng)雅的山中精怪廢話半句,他身形凝為一陣煙霧,躍入畫卷中,隨后就來到了一處繁華市井,少年好像置身于一處水鄉(xiāng)府城,兩岸擁簇著多是一顆印形制的宅院,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嫁女兒的時候,必須乘坐張燈結(jié)彩的彩船,至少走齊三座橋,福祿橋,萬安橋和長壽橋。少年路過一個行銷萬里的老字號醬園,占地極大的露天曬場,縱橫排列著一只只巨大醬缸,粗略估算,至少有兩千之多。濃重醬香撲鼻而來,少年隨意環(huán)顧四周,視線穿墻過屋,見一雙門當(dāng)戶對的夫婦,婚后琴瑟和鳴,這天新嫁婦人鋪紙磨墨,男人正在繪制一幅三尺小畫,題跋文字卻有五六百字之多。鄰居高門雜花滿宅,院內(nèi)有紫薇一株,鄉(xiāng)民土人不知其貴,在少年仙人看來,它好像就快要成精了。而這棟老宅內(nèi),書房桌上疊放著一大摞借條字據(jù),有個觀其氣數(shù)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正在將那些借條丟入火盆。門外的不肖子孫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一個個咬著牙,瞪大眼睛,眼眶布滿紅絲,充滿了不舍和怨氣,又不敢表露出來。少年仙人見此喟嘆一聲,走入一條小巷中,有個擺攤騙錢的青壯男子,蹲在路邊,雙手插袖,打著哈欠。
少年本來并不上心,昔年一次次游歷人間涉足紅塵,早就見慣了這種蹩腳路數(shù),都是依據(jù)象棋殘譜而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但是今天少年卻神色凝重起來,只因為這個攤子,擺的是圍棋譜,少年與那打起精神笑臉相迎的男人相對而坐,最終雙方在棋局上,下出了一個比圍棋和棋更罕見的三劫循環(huán),男人笑道可惜棋差一著,未能下出四劫循環(huán),那就有勞道友稍稍多走一步了。男人抬起一只手,指向小巷一端口子,少年走到巷口處停步轉(zhuǎn)頭,詢問我叫什么名字男人好似打啞謎,伸手指了指自己,見少年一臉茫然,男人只好笑道,只知道你姓余。姓余的少年,走出巷口,瞬間來到一個科舉鼎盛的小縣城,有個專門收廢舊紙張的遲暮老人,在這文風(fēng)濃郁之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用來裝紙的竹編小簍,不管是怡情的臨帖練字,或是奔著科考去的研習(xí)館閣體,只要是寫過字的紙張,都不會隨便丟棄,歸攏歸攏,裝入這種竹蔑胎的小簍,外邊糊著一圈白紙,豎貼著一條巴掌寬的紅紙,寫四個濃墨楷字,敬惜文字。
大戶人家會將這只竹簍擱放在祠堂香案旁邊,小戶人家也不敢怠慢,多是放在堂屋的潔凈角落。紙簍一滿,就由那個專門收紙的老人收去。老人時常背著一只大竹筐,挨家挨戶登門,收了那些字紙,裝在筐內(nèi),會將這它們背到一座地處偏遠(yuǎn)的小廟,最終由他負(fù)責(zé)把這些紙張燒掉。廟內(nèi)沒有供奉泥塑神像,除了燒紙時燃起的裊裊香煙,一年到頭也無其余香火,只是在北邊墻上,掛了一幅只有文字的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
少年一路跟隨背籮筐的老人來到小廟,那位蹲在廟口燃燒紙張的老人笑著開門見山道:目前這個身份,余道友可還習(xí)慣
余時務(wù)喜歡說自己下山次數(shù)不多,這次總該管飽管夠了
余時務(wù)直截了當(dāng)問道:你是怎么做到能夠抹掉我記憶的
老人灑然笑道:既然我們能夠在紙上寫字繪畫,自然就可以在紙上擦掉文字和抹去畫面。
余時務(wù)沉聲問道: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所求何事
陳平安笑道:舊書重讀多余味,吾道力行方有功。
祠堂門外,見陳平安不愿以劍修身份對敵,馬苦玄似有遺憾,說道:世俗意義上的的拳法,我是學(xué)了點(diǎn)的,只是相較你跟曹慈而,不成氣候,我就擱置了。
遙想當(dāng)年,家鄉(xiāng)神仙墳一役,兩個少年就是以拳腳對拳腳。
很多時候,確實(shí)會羨慕你這種劍修,所以我在這些年里,花了不少精力,尋找成為‘正途’劍修的路徑,沒辦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怕退而求其次,偷摸翻檢了許多被列為禁忌的古籍秘本,試圖找一條類似官場蔭封的修道捷徑,結(jié)果還是不成。要說讓我與北俱蘆洲恨劍山買幾把仿劍,假冒劍修,做不來,沒臉做這種勾當(dāng)。
畢竟天底下只有玉璞境的劍修,敢說自己對上一位仙人境修士,大可一戰(zhàn),毫不怯場。
其實(shí)劍修之所以被視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還是因為在下五境期間,劍修的戰(zhàn)力成型最快,最不講理,只說一把飛劍宛如天授的本命神通,更是讓練氣士頭疼不已,下五境練氣士畢竟體魄孱弱,傍身的諸多術(shù)法尚未精熟,劍修與之對敵,一旦結(jié)下死仇,不管三七二十一,祭出本命飛劍,嗖一下,高下立判,生死已分,哪有什么道理可講
作為同鄉(xiāng)和同齡人,自打雙方認(rèn)識起,馬苦玄好像就有這么個怪癖,一打架就話癆。就像一個酒鬼的酒后吐真
先前兩次交手,馬苦玄是自認(rèn)為穩(wěn)操勝券,所以老神在在,可這次算是怎么回事臨終遺,交代后事,不吐不快
馬苦玄神色復(fù)雜,不知是自嘲還是譏諷,道:一肚子真話,難與俗人。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多扯幾白話閑天。
見馬苦玄還是沒有停下絮叨的意思,陳平安反正不急,就干脆撤了拳架,緩緩踱步,舒展筋骨。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在家鄉(xiāng)那會兒,我還在杏花巷,你還在泥瓶巷,我就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作同道中人,嗯,同道中人,這是一種比較書面語的說法了,簡單說來,我們是一路人,很像,能熬能吃苦,眼睛里有活,心里藏得住事,看待這個世界,喜歡追本溯源,都不愿被他人擺布,哪怕這個‘他人’是所謂的老天爺,也一樣不行。你別否認(rèn),很大程度上,我要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更了解你,站在樹蔭里乘涼的人,是永遠(yuǎn)看不清大樹全貌的,你我各自的追隨者,不管數(shù)量多寡,他們終究都生活在我們的影子里,如何認(rèn)清你我的真實(shí)面目
所以我甚至很早就做過一種設(shè)想,等我發(fā)跡了,就把你帶在身邊,我會誠心誠意給予你最多的好處,用一個泥瓶巷少年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實(shí)實(shí)在在的好處,一點(diǎn)一點(diǎn)磨掉你的復(fù)仇心思,成為那種真正的朋友,然后有朝一日,我創(chuàng)建了一個山上門派,你就幫我打下手,我可以萬事不管,交由你來負(fù)責(zé)管理門派的一切事務(wù),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比誰都好。所以我前面才會說,小鎮(zhèn)年輕一輩,有我們兩個就足夠了。一個門派,屆時可以擁有兩位十四境坐鎮(zhèn)山頭,還不夠不然你以為我當(dāng)初去小溪撿蛇膽石做什么原本都是給你留的,準(zhǔn)備作為你未來上山修道的起步之資,只可惜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遇到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并且可以與她發(fā)生那么多的牽扯,還可以在阮鐵匠的授意之下,會跑到西邊大山中,利用那三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一眾山頭,當(dāng)起了土財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類似今天相見的結(jié)局,在所難免,差別只在時日早晚、誰來殺誰而已。
說到這里,馬苦玄略作停頓,試探性問道:這次是你挑的時間,那就由我挑個地兒
陳平安點(diǎn)頭道:可以。
馬苦玄說道:既然你這么擅長布置畫面、營造地理,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不如就將戰(zhàn)場選在選劍氣長城還不曾去過那邊,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一瞬間,馬苦玄果真得償所愿,雙方腳下位置就變成了一處城頭,馬苦玄抬頭望去,天上是三輪明月共懸的奇景,只是換了時節(jié),好像是一場大雪過后,地上分不清是月色還是雪色。
馬苦玄挪了幾步,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作響,他在城垛那邊隨手抓起一把積雪,放入嘴中細(xì)細(xì)嚼著,點(diǎn)點(diǎn)頭,還真挺像那么一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一般來說,障眼法,要想騙過上五境的眼界,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容易了,連觸覺和味覺都能一并瞞過怎么做到的要支撐這種幻境的真實(shí)性,要消耗不少靈氣吧對付那些不成材的馬氏子弟,你何必如此興師動眾,會不會有點(diǎn)殺雞用牛刀了
陳平安站在城頭另外那邊,始終默不作聲。
一襲醒目的鮮紅法袍,與雪白一色的天地,略顯格格不入。
馬苦玄嘆了口氣,是了,你從小就是這么個性子,小心,謹(jǐn)慎,老成,穩(wěn)重,連同自己在內(nèi),都被你視為潛在的敵人。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常罵不驚,常打不怕。這是不是書上所謂的每逢大事有靜氣
馬苦玄轉(zhuǎn)頭看了眼城內(nèi)景象,很快找出那座避暑行宮所在位置,紙外論兵,齒頰滿冰霜。
陳平安笑道:謬贊。
記得小時候,總聽奶奶反復(fù)念叨一句話,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與不好,都是天定的,一個人的上輩子就決定了這輩子的定數(shù)。投什么樣的胎,做什么樣的人,說什么的話,早有安排,八九不離十。外界都說你是運(yùn)氣好,太好了,要不然就根本無法解釋,一個陋巷孤兒,為何能夠有如此際遇。
畢竟不是什么簡簡單單的貧家子,鯉魚跳龍門,考中了狀元。一個家徒四壁的窮苦之人突然發(fā)跡,變成了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哪怕是林守一也好,董水井也罷,外人都是勉強(qiáng)可以理解的,只有你這邊,常理解釋不通,好像除了洪福齊天,就沒有第二個解釋了。陳平安,你對此怎么看
陳平安微笑道:吾從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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