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并無夜禁,兜里有錢、還有精力的年輕人,跟神完氣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貓子。
許多店鋪為了生意,都臨時雇傭了伙計照看鋪子,等于一天能掙兩份錢,何樂不為。
一雙半路結(jié)為露水夫妻的道侶也來到了云巖國京城這邊,漢子面如白紙,容貌兇悍,身邊帶著個身材玲瓏的膚白婦人,他們純屬閑逛,長長見識。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說,但是有錢確實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們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原先寄人籬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沒有去那座山神府討生活。他們正是范銅和謝三娘,這一路,也聽說了幾件遠(yuǎn)在天邊的大事,比如來自劍氣長城的某位米姓大劍仙出手,揪出了那幾頭興風(fēng)作浪、亂砸符箓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
宗多出一個通天人物當(dāng)供奉,道號青秘,飛升境的老神仙!
范銅和謝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幾個讓大瀆開鑿幾近停工的罪魁禍?zhǔn)?就是他們在破敗祠廟內(nèi)遇見的那伙年輕男女。
至于什么米姓劍仙,到底是何方神圣,范銅問了一嘴,約莫是旁人見他不似良善之輩,就根本
,就根本沒搭理。
范銅倒是很想在魚鱗渡這邊找個仙家客棧或是鋪子,與仙師詢問認(rèn)不認(rèn)得一個叫陳平安的人物,或是買幾封山上邸報,看看有無機會,真能發(fā)現(xiàn)那個名字。
結(jié)果被婦人一句你有錢嘛你給打消了念頭,范銅其實還真有私房錢,只是犯不著為了這點好奇心就露餡。
他們住的還是京城內(nèi)的尋??蜅?
先前在渡口岸邊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一艘停泊渡船,體型最為巨大,總有些年輕貌美的仙子,對著那邊指指點點。扎堆的鶯鶯燕燕,又都是些譜牒女仙,范銅一個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當(dāng)然沒能管住眼睛,于是就被氣不打一處來的婦人給一掐再一擰,疼得男人直冒汗,疼歸
疼,看照看,兩碼事。
范銅相信那位陳仙師若是與他們結(jié)伴游歷,肯定會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曉得那位自稱是劍仙的陳仙師,遇見了如今被議論紛紛的米大劍仙,有幸面對面聊幾句,會不會犯怵
今夜他們夫婦二人又出城,來魚鱗渡這邊下館子,這類開銷有數(shù),他們先前還是攢下幾顆雪花錢的。
以前婦人就喜歡逛各色胭脂水粉鋪子,到了這邊就更夸張了,范銅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揀揀,又不買,開心個什么勁
謝三娘選了個蒼蠅館子,打算吃火鍋。
范銅一落座,老板就開始擔(dān)心這對夫婦會不會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桿硬,不至于
隔壁桌是些從山上往山下跑的,雖然他們沒有用上心聲語,但是所聊內(nèi)容,都是仙家事。
不過范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身邊帶了幾個濃妝艷抹、珠光寶氣的凡俗女子。
那幾個女子瞧見了好似通緝犯的范銅,便有些鄙夷,再看兇神惡煞漢子身邊的謝三娘,她們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謝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經(jīng)的良家婦人,你們呢,上床睡覺能掙錢是吧
范銅哪里曉得這里邊的暗流涌動,更多興趣,還在那幾個譜牒修士略帶顯擺嫌疑的聊天內(nèi)容上邊。他們正在跟那幾個女子講解一些仙家內(nèi)幕,說山中煉氣士的出門行頭,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種,能夠馴服仙禽異獸作為坐騎,要么是自身機緣好,要么就是身世夠硬,由師門和長輩賞賜下來。第二種,便是有艘價格不菲的符舟,這種仙家寶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養(yǎng)得起的。第三種,就更夸張了,可以擁有一條上
了天便時時刻刻在吃神仙錢的私人渡船……
謝三娘拿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男人,眉頭一挑,范銅笑呵呵,說這三種神仙氣派,自己都夠不著,做夢都得找個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個喝酒很慢的年輕男子,桌上只有他沒有女伴跟隨。
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便將話頭一轉(zhuǎn),說我們洪公子,就有一條祖師堂恭賀他躋身洞府境的符箓寶舟。
洪姓年輕人笑容淺淡,抿了一口酒水,說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么,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謙,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熱。
心甘情愿為洪姓男子擔(dān)任幫閑的那位繼續(xù)語道:最過分的,當(dāng)然還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著火鍋,謝三娘時不時就偷偷翻白眼,范銅只是覺得這種薏酒,滋味軟綿綿的,勁道不夠。
就在此時,婦人眼角余光發(fā)現(xiàn)門口那邊多出個熟悉身形,她趕忙起身,見身邊男人還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腳。
范銅茫然抬頭,漢子霎時間笑容燦爛起來,竟是與那位陳仙師在這兒重逢了。
陳平安笑著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厚著臉皮跟蹭頓吃喝。你們請客,我來結(jié)賬。
范銅抹了抹嘴,到底是個沒讀過書的講究人,這哪里好意思。
謝三娘嫵媚笑道:我們跟陳仙師瞎客氣個啥。
范銅壯起膽子問道:陳仙師,冒昧問一句,到底是混哪個行當(dāng)?shù)?
陳平安笑道:行行出狀元。
范銅赧顏。婦人忍俊不禁。
她其實想要給陳平安夾菜,幫著往火鍋里燙菜,只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不討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陳平安不多話,埋頭大快朵頤起來,老規(guī)矩,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聽到陳仙師這個稱呼,隔壁桌不約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們也只是一眼帶過而已。
范銅壓低嗓音問道:陳仙師來這邊做啥子
陳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婦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飲而盡,陳平安先拿著勺子從鍋里撈出幾片毛肚,分別放到夫婦二人的碟子里,
這才笑著解釋道:剛好這邊有熟人,忙點小事。
范銅哦了一聲,就沒如何上心。
婦人呆呆看著碟子里的毛肚,等到回過神來,她便一下子轉(zhuǎn)頭去跟老板說再打一斤薏酒。
外邊的巷子里,急匆匆出宮微服私訪的云巖國皇帝陛下,屏氣凝神,耐著性子站在墻角根。
桐蔭渡船那邊,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她當(dāng)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鄉(xiāng)了。
在自家山主說要去見倆朋友的時候,謝狗讓他稍等片刻,說有事相求,跟作學(xué)問沾點邊哈。
治學(xué)一事,陳平安自少年起,始終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種山川景象、市井風(fēng)情和建筑營造制式的手稿。
約莫是被陳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點樂子,貂帽少女也會有樣學(xué)樣,沿途休歇時掏出一本冊子,背對著陳平安,經(jīng)常寫寫畫畫。
陳平安從不過問此事,只是偶爾看到謝狗在那邊偷摸著抓耳撓腮,覺得比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于讓謝狗如此糾結(jié)。
當(dāng)時謝狗揉了揉貂帽,難得流露出幾分靦腆神色,試探性問道:山主,聽說你有寫山水游記的習(xí)慣
陳平安頓時心生警惕,自家山頭,可藏不住事,便反將一軍,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別學(xué)崔東山。
謝狗低聲說道:哈,我這不是見賢思齊嘛,這一路游歷大好河山,就想要記錄下來,好與小陌說道說道。
嘿,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作身臨其境,描摹物態(tài),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著請山主幫忙潤色一番。
像那老瞎子,當(dāng)初讀書那么多,就煉不出一個本命字。難怪會對咱們山主額外的青眼相加。
陳平安略帶疑惑,哦了一聲,一聽這個就來了興致,手稿拿來看看
謝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雙手奉上,高過頭頂,獻丑,獻丑。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開一看,字倒是蠻大的,一頁紙也寫不了幾個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認(rèn)真瀏覽狀。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約莫走了幾里地,見著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頂,再看城鎮(zhèn),就覺得好小。
那么一大片的云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廟旁邊,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樹木,瞅著年紀(jì)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過一座破敗驛站,發(fā)現(xiàn)墻壁上寫了幾首打油詩,抄錄如下……
謝狗輕聲問道:山主,看過之后,感覺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卻是心思急轉(zhuǎn),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個說法,文字比較質(zhì)樸。
本想再加個粗淺可愛的說法,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太昧良心了,總不能因為避免對謝狗澆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一途的積極性,就這么睜眼說瞎話吧。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筆管,也搗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內(nèi)容。
陳平安忽略掉這些語,問道:怎么滿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謝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點,也要一一寫明我也不想靠這個版刻賺錢啊,就想著寫得簡明扼要些,只寫重點。
陳平安盡量保持微笑,重點倒是都很重點。
謝狗試探性問道:還有改進的余地,對吧
陳平安只得干脆席地而坐,從方寸物中取出紙筆,當(dāng)場幫忙潤色文字起來,稍作修改,沒意見吧
謝狗笑道:只管隨便寫,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這場游歷寫得怎么好怎么來。
她蹲在一旁,見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筆如飛,開篇就是余好游歷一語,貂帽少女見狀,輕輕點頭,深得我心。
主要是內(nèi)容同樣很質(zhì)樸嘛,看來我與山主的才情,旗鼓相當(dāng)吶,不用給潤筆費了。初二日,與友結(jié)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云水縹緲,游行自在。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陸沉,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干旱,蝗災(zāi),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太平。二十余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剎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腳。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頹敗,入內(nèi)借灶生火,飯后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fēng)起云涌,彌漫不見。遙想當(dāng)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購買干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卻不知撐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陸行八十里,黃花隴上,道旁桂樹連綿,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歸客數(shù)人,此地山無主峰,各自為尊。去峰頭打坐一宿,眼見紅日升天,大江如帶,心胸為之一闊。初五,至柳河鎮(zhèn),被當(dāng)?shù)孛胺Q兵丁者勒索二兩銀錢。七十里外,見一名山,山氣雄而不散,與友沿山中溪澗而行,水中游魚歷歷可數(shù)。半山腰處有小心坡,此后登山之路唯有羊腸鳥道,險峻異常,鑿壁為階,蜿蜒而上,幾無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見古松一,老干如傘,群猴呼躍于枝葉間。絕頂之上為平陸,中有一湖,蘆葦蕩旁有茅棚數(shù)處,皆是行道之士,雖神色木訥,身形枯槁,實則雙眸湛然有光。與之問道,暢談山中歷代仙佛真人、奇跡神異,極為精詳,發(fā)心要編撰山志。借助月色,臨崖觀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霽快行,再入大山,古有開國皇帝讀書處,歷來高真棲隱地。山腰之上,氣候如冬,諸多形勝古跡皆埋雪中,惜不得見。初九,過戰(zhàn)場遺址,于一小山坡上,見一高冠道人,閉目坐于蒲團,鼻有兩道白毫,與云霧相接,風(fēng)氣動蕩,猶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攪,停于二十步外,道人睜眼主動語,高語迭出。道人宅心仁厚,離別之際,反復(fù)叮嚀,我等學(xué)道之人見欲,必當(dāng)遠(yuǎn)離,如被干草,火來須避。仙凡無異,知錯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漸次痊愈。務(wù)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萬萬不可為名利所轉(zhuǎn)。切記切記。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時節(jié),入山避暑,山間竹柏森森,蒼翠欲滴,蔭蔽天關(guān),途中聽聞遠(yuǎn)處暮鼓聲響,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剎,香火凋零,寺內(nèi)有二僧,皆形似羅漢,道行頗高。山中物產(chǎn)貧瘠,生活寒苦,道糧全靠下山募緣。兩僧擅談禪凈,說末法之中,唯有凈土一門,極穩(wěn)極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遷徙外鄉(xiāng)的流民百余人,結(jié)伴而行百余里,遇粥鋪而別。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晝?nèi)缫?于兩縣邊界一酒鋪午食,店內(nèi)遇一佩刀游俠,身材魁梧,道氣逼人,邀請同桌飲酒,提醒如今道上賊匪多如麻,殺之不絕,需繞道而行。游俠自稱四海為家,牽一瘦且跛老馬遠(yuǎn)游,身影落拓。唏噓之余,結(jié)賬之時,才知游俠冒稱好友,借機賒賬遁走矣,余與好友相視一笑而已,不以為意。十六日,天黑時分,過關(guān)至別國郡城,市井繁盛,人煙稠密,物產(chǎn)豐富,與先前所見,判然有別。借宿城內(nèi)曇花觀,當(dāng)家觀主待客熱情,親自帶領(lǐng)禮敬諸殿,語懇切,說妄來如漚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輩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說幾句現(xiàn)成話,說之最易,行之最難。在城內(nèi)逗留一日,十八日,繼續(xù)行腳遠(yuǎn)游,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無名大山之腳,見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決不還鄉(xiāng)。后見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題字,慚愧此生難再到。
山巔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跡水井,旁猶有青韭叢生。漫漫云海一峰獨出,中流砥柱,似山動而云不動……
裴錢走樁完畢,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見那謝狗還站在船頭那邊,自顧自偷著樂呵。
謝狗回頭看了眼年輕女子,朝后者做了個鬼臉。裴錢不以為意,習(xí)慣就好。
謝狗躡手躡腳湊到她跟前,做了個抬手喝酒的姿勢,笑嘻嘻問道:裴錢,咱們邊喝邊聊有些事情,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裴錢好像故意避重就輕,滿臉疑惑不解,剛剛我們不是喝過酒了
謝狗學(xué)山主唉了一聲,第二攤嘛!
裴錢搖搖頭,免了。謝狗還要說什么,裴錢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自己屋子。謝狗欲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挽留。她跳上船欄,晃著雙腳,自自語起來,嘀嘀咕咕,跟說醉話似的,不
得時則大野龍蛇,得時則人間大行。
謝狗轉(zhuǎn)頭望向那個背影,問道:我有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裴錢轉(zhuǎn)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已經(jīng)有了答案。遇到師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說它,遇到師父之后,就是最好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