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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就酒

兩位擔(dān)任國師官邸門房的年輕女子,利落的穿著,一錦衣一青綠,如牡丹,如幽竹。

她們分別守在二三進(jìn)院落間相通的兩條抄手游廊,俱是腰間分別挎大驪邊軍制式刀和短劍。

屋內(nèi),站著的韓鍔顫聲道:是仙家施展的幻境手段,劉文進(jìn)其實沒有死,對不對!

都說山上的修道之人,袖里乾坤,縮地山河,變幻萬端,足可以假亂真。

陳平安用卷起的書籍輕輕敲打膝蓋,說道:劉文進(jìn),四十三歲,現(xiàn)任邱國禮部尚書,冒用身份十九年,真名鄭覽,祖籍卻是舊白霜王朝,花香郡人氏,郡望大族,世代簪纓,可惜是庶出?;ㄏ憧?還挺巧的。

韓鍔默然,站在那把椅子旁邊,少年親王內(nèi)心驚濤駭浪,不能死,還不能死!還有太多的志向沒有實現(xiàn),他還要以邱國新君的身份施展抱負(fù),幫助邱國韓氏脫離藩屬,再不必與什么宗主國朝貢,絕不能繼續(xù)讓列祖列宗蒙羞。

陳平安說道:我一開始也擔(dān)心劉文進(jìn)是不是擁有兩重身份的諜子,讓刑部,甚至是兵部都再仔細(xì)翻查了一遍劉文進(jìn)的相關(guān)檔案,看看有無遺漏,結(jié)果就是,沒有。

韓鍔兩眼通紅,攥緊拳頭,怕那青衫男子怕到了極點,少年反而生出些膽識,咬牙切齒道:邯州邱國重賦,遠(yuǎn)勝大驪諸州平均水準(zhǔn),劉文進(jìn)說這是大驪宋氏故意打壓邱國,讓地方上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終有一天會揭竿而起,大驪朝廷有意要將邱國在三十年之內(nèi)自行分崩離析,屆時大驪再借機(jī)出兵平叛,斷了邱國韓氏的國祚,連藩屬身份都保不住。

陳平安笑問道:韓氏在戰(zhàn)時秘密勾結(jié)妖族軍帳一事,劉尚書是怎么解釋和渲染的

韓鍔怒道:你胡說!父皇當(dāng)年只是不愿聽從大驪軍令,不肯將邱國十四歲之下的男子趕赴戰(zhàn)場,與陪都兵部數(shù)次交涉無果,父皇不惜親身涉險,去往陪都,與見洛王宋睦那個狗賊,

父皇甚至做出承諾,邱國宗親青壯,甚至只要提得起刀的孩子,可以全部去往戰(zhàn)場殺妖,只求大驪收回那道軍令。那天大雨滂沱,堂堂一國之君,跪在地上,宋睦只是不肯點頭,連見都不見他一面!

劉尚書不去天橋說書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要說讓人吃閉門羹,聽磕頭的聲響,宋集薪還真做得出這種事。

韓鍔冷笑道:洛王宋睦串通巡狩使蘇高山,一個心狠,一個手辣,想要聯(lián)手殺雞儆猴,威懾諸國,蘇高山便帶兵殺入皇宮,害了父皇!他蘇高山,野心勃勃,想要將那已經(jīng)撈到手的巡狩使,能夠世襲罔替。文上柱武巡狩,好讓他那個靠殺人發(fā)跡的武勛家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富貴煊赫!

陳平安瞇起眼,微笑道:劉文進(jìn)真不是個東西。殺人不過頭點地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

少年親王說得慷慨激昂,唾沫四濺,說得忘我,便毫無懼色了,劉文進(jìn)還說當(dāng)年大驪王朝強(qiáng)行遷海,期限內(nèi)不肯離開故土的海邊漁民、島民,一律斬立決,大驪邊軍兵符如催命,卻不配給足夠的舟船,導(dǎo)致內(nèi)遷道路上尸骨連綿,易子而食,慘不忍睹。死在刀下的、溺死的餓死的冤魂厲鬼,至今還在海邊徘徊不去。

你們大驪王朝如今的文治武功,都是建立在無數(shù)枉死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死在大驪邊軍手上的各國士卒、百姓,要比死在……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到這里,輕輕一聲,嗯

其實并無任何仙家手段,韓鍔如被人掐住脖子,純粹是被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嚇的。

韓鍔整個人宛如渡河的羊皮筏子,被刀子輕輕一戳便泄氣,癟了。少年再次被恐懼淹沒。

有女子輕聲道:國師,地支一脈袁化境,宋續(xù),余瑜三人來了。

陳平安說道:不見余瑜,讓她原路返回。

她便攔住那位出身馬糞余氏、家族輩分還不低的少女,放行其余兩位,讓他們走入后院。

先前也是她一劍削掉了劉文進(jìn)的腦袋,拎去與那少年見上一面。

余瑜欲又止,卻被有個大驪皇子身份的宋續(xù)用眼神示意,別犟,趕緊回。

陳平安與那少年說道:韓鍔,我能接受你的蠢,所以我才抽空跟你聊到現(xiàn)在。但是心性壞,在根子上爛透了,我不至于生你的氣,跟一個死人,犯不著。但是我會后悔讓你跨過這道門檻,竟然一點意外都不給我,既然你讓我后悔,那么我就會在大驪既定國策、邊軍律令的規(guī)矩之內(nèi),讓邱國權(quán)貴吃疼多些,將那腐肉爛骨頭挖得更深一些。

韓鍔又開始抖篩子,還真不是裝出來的。書上只教了怎么當(dāng)皇帝當(dāng)官之類的,不教這個啊。

上柱國袁氏子弟的元嬰境劍修,跟大驪皇子宋續(xù),在門口外邊,皆規(guī)規(guī)矩矩,尊稱一聲國師。

陳平安笑道:自己挑椅子坐下聊,把你們兩個喊過來,是想讓你們走一趟邱國之外的邯州,配合刑部趙繇,盯著某些自己人。趙繇跟曹耕心就在二進(jìn)院落的左邊廂房等著,接下來的具體事務(wù),你們幾個關(guān)起門來自己聊。再有,宋續(xù),你去提醒一下余瑜,讓她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宋續(xù)跟袁化境都搬了椅子坐下,點點頭。

袁化境先前在拜劍臺那邊待過一段時日,受益匪淺,劍道裨益極多,他跟老聾兒和謝狗都打過照面,前者覺得他是一位勝在勤勉的可造之材,運氣再好些,這輩子有些機(jī)會躋身仙人,所以就跟袁化境多說了一些煉劍心得。

后者則是覺得這位袁巨材是做加法的行家里手,實在難以溝通,只是貂帽少女見他資質(zhì)差歸差,便問了他一句。

氣若懸絲,為道日損,會也么。

事先做了萬全準(zhǔn)備的袁化境,選擇在拜劍臺一場閉關(guān),只是未能破境,離開拜劍臺,仍然沒有成為玉璞境劍修。袁化境也是有苦自知,不聊還好,跟他們一聊,只覺得自己的元嬰境瓶頸就更大更高了。

只因為謝狗那一句話,說得袁化境好似下有悟,道心渾然一減,劍道驟然一空。

所以未能破境,雖然小有遺憾,但是袁化境冥冥之中,自有得意處。此心不足與外人道也。

陳平安問道:那位邱國年輕太后,當(dāng)真不是一位心懷死志的大驪諜子

一旁還如同罰站蒙童的韓鍔如遭雷擊,腦子一團(tuán)漿糊,當(dāng)場崩潰,身形踉蹌,少年伸手扶住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袁化境說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外之意,很簡單,國師對排兵布陣一事未必生疏,但是死士、諜子一事的內(nèi)幕陰私、行當(dāng)規(guī)矩,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理解、感觸未必深刻。

陳平安不以為意。

宋續(xù)搖頭說道:我可以與國師肯定,她不是大驪安插在邱國的死士。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簡單了。

經(jīng)過刑兵兩部的補(bǔ)充,第二份名單上總計有三百二十人。

此外還有五十幾個別國諜子,不過其中半數(shù)是雙重甚至是三重身份。還要再篩一遍就是了。

陳平安斜了一眼。

韓鍔情不自禁,滿臉淚水。

若是若不是不管是什么答案,少年親王都傷透了心,感到了同一種絕望。

貂帽少女在抄手游廊那邊,與那眉眼美艷、氣質(zhì)卻冷的錦衣女子,溜須拍馬,哇,姐姐長得真好看,出劍剁人也耍得漂亮。

年輕女子微笑道:謝次席不要說笑。

謝狗疑惑道:你能開口說話

那位女子武夫也是疑惑,我為何不能語

謝狗說道:先前在小朝會那邊的廊道,有位穿蟒服的老先生,他就很惜字如金啊。

女子解釋道:天家的內(nèi)廷規(guī)矩,跟國師官邸的規(guī)矩,不一樣。

謝狗想起一事,悄悄問道:姐姐,你是當(dāng)官當(dāng)慣了的,我家山主說了句怪話,幫忙注疏注疏他說‘做學(xué)問的文人,不要碰朝堂廟算,一碰就稀碎?!谓?

女子笑道:大概是說再聰明的治學(xué)文人,也聰明不過當(dāng)了官、尤其是大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在書齋立,老老實實做學(xué)問就好了,也能著作傳世,留下些痕跡。這只是我隨便猜的,國師的真實想法,我哪能知道。

謝狗豎起大拇指,開始掏袖子,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容魚姐姐,我編寫了本游記,請過目。

她擺擺手,符箐喜好文學(xué),謝次席可以拿給她看,我就算了。

謝狗收起冊子,搖頭說道:那我就也算了,我會看相,跟符箐姐姐不對路的。

腰肢太細(xì),臀兒太肥,胸脯太聳,關(guān)鍵是她還故意藏著掖著。

容魚雖然好奇,卻也不問緣由,只當(dāng)是得道之士的山上學(xué)問。

一位而立之年的文秘書郎,捧著一堆卷宗,來到門口。

容魚按住刀鞘,淡然說道:止步。國師還在議事。

那位相貌英俊的文秘書郎便一不發(fā),站在門外。

謝狗以心聲說道:容魚姐姐,他想睡你。

容魚神色冷漠,聚音成線密語道:那就是他找死。

謝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撥離間啊。對了,多嘴問姐姐一句,他來這邊‘行走’歷練幾年了

容魚驀然皺眉,離六年整還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謝狗嘖嘖,真是聰明。

容魚直接與另外那邊看門的符箐說道:我先去乙字房讓所有人立刻停筆,全部離開案牘,在屋外等候。你將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閱一遍,再調(diào)閱近兩年來的積存檔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們乙字房試圖蒙蔽國師的‘擅權(quán)’脈絡(luò),或是伺機(jī)將某些要事略過、從中漁利的痕跡。

符箐直接走到那位乙字房為首文秘書郎面前,拿走全部需要交由國師下批語、作定論的卷宗,回了二進(jìn)院子的一間屋子,也不關(guān)門,當(dāng)場開始審閱卷宗文牘。

容魚伸手拽住那位前途似錦英俊男子的肩膀,一路拽向乙字房門口,讓他待著別動,她進(jìn)了屋子,很快那些文秘書郎便一頭霧水,魚貫而出,面面相覷,站在廊道中。

容魚再去一處前院僻靜耳房,很快就有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讓刑部抽取秘錄檔案抄錄至此,以及跟乙字房對照的大驪京城陪都兩座工部衙門,當(dāng)然也會有一番動靜。

陳平安也不管容魚和符箐的一連串作為,只是起身回到桌邊,衙署諸房文秘書郎已經(jīng)搬來一些重要公文,在韓鍔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先大致瀏覽了一遍,再讓她們又拿了些檔案過來。

大驪邊軍,光是工部與墨家、符師聯(lián)手打造的山上甲胄種類,就有五種之多,其中品秩最高的,是山文五岳甲。當(dāng)年光是為了搬遷、運輸各地山岳的五色土一事,大驪朝廷就動用了數(shù)以千計的搬山之屬精怪,以及數(shù)量更多的機(jī)關(guān)傀儡和符箓力士。所以上次在合歡山地界,陳平安得知大瀆南邊那些邊關(guān)穩(wěn)定、不用打仗的小國,這些年朝廷和掌權(quán)的豪閥世族,明里暗里,都在做這類符甲和各種山上兵器的買賣,一本萬利,準(zhǔn)確說來都可以算是無本萬利的生意了。所以陪都兵部和戶部早就有建議,不如大量低價回購這些甲胄兵器。但是京城這邊,對于用大驪官方身份,還是以私人名義購買,也有異議。至于低價,怎么個低法,還是有爭論。

只說鴻臚寺卿晏永豐那邊,別看在小朝會是個當(dāng)啞巴的悶葫蘆,在紙面上,沒少往衙署這邊請示,倒苦水。在大驪邊軍南下之前,朝野上下,各科官員文人,好談邊疆。不聊這個,便是不識時務(wù)。等到大驪宋氏一統(tǒng)寶瓶洲,邊疆學(xué)問,更是再度成為一時的顯學(xué),直到戰(zhàn)事落幕,大驪王朝退還寶瓶洲半壁江山,才開始慢慢回落,只是可憐鴻臚寺在六部官員眼中,就成了個誰都說上幾句的出氣筒衙門。

實在是鴻臚寺這些年鬧出太多的笑話了,比如某藩屬小國,來京朝覲的隊伍,年年遞增,好家伙,今年一口氣來了浩浩蕩蕩三千人,聽說都有倆孩子就出生在路上……也有那將諸多貢品以次充好,在大驪朝廷這邊按例得了一大筆封賞還禮,返程之后,大賺一筆!更有夾帶貨物,一路走一路走私的。與其說是朝貢之路,不如說是商貿(mào)渠道……

總之朝貢途中的各個驛站,以及在京城旅居,期間盡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煩,還有來了便不肯回去的,來的時候三四百人,回去的時候才一百來個,得去一個個抓……更有到了京城酗酒滋事的,使團(tuán)之間的打架斗毆甚至是械斗,甚至還有冒名頂替,偽造印信,搶先來大驪京城領(lǐng)賞的!

快速翻閱容魚她們搬來的一大堆卷宗,等到陳平安看到偽造印信的主謀,竟是幾個還不到十六歲、只是看了些稗官野史和聽說些戲文的市井少年,刑部審問之后,他們確實沒啥想法,就是想要賺一筆大錢,要坑蒙拐騙就直接騙最有錢的,還能是誰,大驪王朝那位姓宋的皇帝老爺唄!

鴻臚寺官員和沿途郡縣官府是肯定要吃掛落的,但是連刑部那邊都忍不住在記錄上加了幾句按語,大意是對那幾個極富想象力且敢想敢干的少年,以及那個一路走一路演技愈發(fā)精湛的草臺班子,都可以酌情減刑。

于是陳平安就再次提筆,在刑部公文上邊寫了朱筆可減兩字。

再補(bǔ)了幾句。大致是如果幾個少年在服完刑后,遣送返鄉(xiāng)便是,他們?nèi)羰窃敢饴浼┏?或是自己愿意去春山書院求學(xué),就由大驪戶部出錢墊付。

小半個時辰,六十余份公文卷宗的批語。

也有一些由官邸頒發(fā)、抄送給各部堂官的建議,比如分別借調(diào)給南岳范峻茂、和老龍城那邊一艘劍舟,以及在東海和南岳地界之間,能否開辟出一條類似歸墟的山水通道,交由工部審議此事的可行性。

陳平安抬起頭,笑問道:衙署這邊的伙食如何

宋續(xù)說道:據(jù)說三餐加宵夜,出了名的好吃,還管飽。

袁化境看了眼韓鍔,問道:怎么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卻是答非所問,陪都本屆察計,該是吏部做主,你去知會一聲刑部趙繇,跟陪都那邊打聲招呼,明面上的流程一切照舊,但是要問他們兩個問題,考評痕跡別太明顯就是了,用上一些山上手段都無妨,陪都禮部或是誰,如果反對,讓他們來京城這邊找我。

再就是有了兩個答案,不用納入陪都察計,依舊暫時不影響官位升貶,京城這邊知道就行。

袁化境疑惑問道:什么問題

陳平安說道:具體怎么問,酌情處理好了。我只要兩個那些官員內(nèi)心深處的答案,蠻荒妖族該不該死。大驪王朝到底好不好。

袁化境思量片刻,說道:不在明處的這場察計,除了讓禮部和刑部都暗中出力,還有在表面上,盡量顯得就是個無聊的過場而已,是不是還可以稍微延長個把月,更能保證最終結(jié)果的真實性

陳平安想了想,可行。

宋續(xù)說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想要真正顯得過場,騙得過那些公門修行個個成了精的,我們京城吏部一直空缺的新任尚書,就得馬上選出來。

很快。

陳平安點頭,隨即問道:外邊那個管著一房機(jī)要的文秘書郎,是上柱國姓氏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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