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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志怪故事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志怪故事

曾經(jīng)有大驪刑部官員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勘磨司檔案庫每一份自述卷宗,都是一篇文字明快、篇幅很短卻極為精彩的刺客小傳。

一座邱國京城普普通通的市井客棧,蘇瑯已經(jīng)換了一身裝束,返回此地,屋內(nèi)還有弟子高油,正襟危坐,終究是擔心師父這趟出門會有意外,總不能才認了師父沒幾天,就要身負血海深仇,還沒學到幾分真本事,便從此走上為師報仇之路吧。

蘇瑯從包裹里拿出一只木盒,從中取出文房四寶,坐下后開始研墨,閉目養(yǎng)神片刻,提筆蘸了蘸墨汁,開始在紙上寫起邱國京城之行、青樓刺殺的見聞記錄。

耐著性子不問什么,高油坐在一條長凳上邊,望向蘇瑯的背影,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師父,在寫什么

蘇瑯說道:一份給大驪刑部查閱的詳細記錄。

高油哦了一聲,不敢多問。

蘇瑯猶豫了一下,招招手,讓高油坐在桌邊,將寫完的兩頁紙遞過去,剛好寫到黃階被那青樓花魁偷襲之前,蘇瑯說道:切記看過就忘。

高油仔細看完兩頁紙,除了學習劍術(shù)打熬筋骨,這段時日自然是認了些字的,少年隨口說道:師父,若是我,就要格外小心這位花魁了。

蘇瑯神色不變,問道:為何

高油說道:這黃階分明是個精通暗殺的行家老手,偏偏只有人數(shù)最少的這間屋子里邊,那位睡一宿便要開銷三百兩銀子的花魁就無意間醒了擱我,可不信她只是個嚇壞了的花魁。再說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去賭莊可以賭運氣,可是這種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的活計,總不能隨隨便便賭命,既然不好隨便殺人,也要立即敲昏了她。若那花魁真是個歹人,假設啊,黃階要么是粗心了,要么就是雙方早就認識,卻擔心隔墻有耳,比如師父你不就在外邊盯著他好像也不對,若是相認了,那花魁只管裝睡便是,咱們武夫不是可以聚音成線偷偷語嘛,不對,又不對了,如果黃階與她是老相好呢,說書的,不總說一句情難自禁,比如黃階其實有了最壞的猜測,她的諜子身份已經(jīng)暴露了,必須二選一,只能活一個……師父,我就是隨便亂猜的。

在少年家鄉(xiāng)的那條巷弄里邊,便有好些最低廉的窯子,和那倚門賣笑的暗娼,所以瞧見紙上寫那一宿三百兩銀子的開銷,看得高油眼皮子直打顫,那位花魁是全身金子做的女子么。以前他跟萬路過門口都要喊姨、或是喊嬸的幾位婦人,少年本來有個志向,就是攢了二三十兩銀子,就給她們寄過去。師父聽說過此事,只是說句有心了。銀子則是一兩都不給的。

蘇瑯露出笑容,點頭道:為師沒有看錯你,果然是塊當諜子的好材料。

自己后邊寫的內(nèi)容,不用給這小子看了。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刑部勘磨司那邊自有計較。

高油撓撓頭。

蘇瑯故意皺眉,神色不悅問道:怎么有這么多的奇怪想法

高油神色尷尬,照實說道:師父,當那扒手,也不容易的。我跟萬六歲起就開始做這個勾當了,可沒有師父教,都是無師自通,看人不準,下手不快,就要挨揍的,一巴掌打得原地轉(zhuǎn)圈圈都是常有的事,萬有次被人踹得狠了,便落下了病根。所以每次吃了虧,被打得鼻青臉腫了,事后我們哥倆就要合計合計,好好琢磨一番。

蘇瑯笑道:倒是行行出狀元。

高油如釋重負。只要師父不將自己驅(qū)逐出門,看輕幾分,算得什么委屈。

蘇瑯便與這位徒弟多說了些內(nèi)幕,黃階盯著那幾個邱國當朝權(quán)貴殺,我就負責盯著黃階,既是防止發(fā)生意外,走脫了某條漏網(wǎng)之魚,或是那幾個酒囊飯袋的官員身邊,興許藏著高手,當然我也有監(jiān)督黃階的意思,防止他有任何不軌意圖,以及違禁舉動。他遞交給刑部的記錄,與我給的內(nèi)容,每個細節(jié),都必須嚴絲合縫,對得上,如果被刑部勘磨司官員發(fā)現(xiàn)某處漏洞,就要按例復查,輕的,我們需要走一趟京城刑部,嚴重的,就是直接派人找到我們當面詢問了。刑部武選司郎中,就是負責盯著我的人,算是之一吧。而刑部侍郎趙繇,就是盯著他們這些官的官。至于是誰來負責盯著趙繇,如今朝廷到底有沒有這么一號人物,天曉得。

高油驚嘆不已,這么說起來,那位趙侍郎,真是天大的官了。

蘇瑯笑了笑,這么說也沒錯。

高油好奇問道:這次對邱國出手,咱們大驪來了很多的高手

蘇瑯點頭道:為師只是做具體事務的人,不參與謀劃,不過也簡單,大致估算一下,兩份名單上邊,總計大概五百號人物,為師跟黃階這樣的,屬于大驪兵、刑兩部在內(nèi)的幾個機密衙司成員,再加上從邯州在內(nèi)三州駐軍當中,臨時抽調(diào)而來的隨軍修士,明里暗里,不管有沒有真正出手的,怎么都該有三百人左右。

高油震驚道:這么多!

蘇瑯笑道:多嗎

高油小心翼翼說道:打個五折,一天之內(nèi),把邱國當官的和帶兵打仗的殺干凈,都綽綽有余吧

蘇瑯笑著搖搖頭。

高油問道:師父,是我說錯啦

蘇瑯放下筆,正色說道:誰負責殺誰,不全看境界高低,這是其一。就像為師覺得你適合做這個行當,跟高油此刻的境界高低,就關(guān)系不大。每場刺殺,既要做事穩(wěn)當,保證結(jié)局,又能讓黃階他們有所歷練,這是大驪刑部培養(yǎng)諜子的一貫宗旨。比如黃階在青樓做了幾年最為賤業(yè)的行當,就是一種熟稔各種人情世故的歷練,他將來更換地盤,轉(zhuǎn)變身份,例如去扮演一擲千金的富貴子弟,脂粉堆里打滾的王孫公子,那么無論是談吐,見識,氣度,定然是可以勝任的,只會演得比真的比還真。這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第三點。以后的‘黃階’們,或是你高油,都是可以當官的,身份由暗轉(zhuǎn)明。雖說你們不是走科舉這條道的清流正途出身,但是大驪王朝有兩條專門為你們設置的升官路線,你們甚至有朝一日,還有機會主政一方。據(jù)我所知,官身最高的,已經(jīng)做到了大驪王朝的府尊、郡守,好像還有一位磧州副將。

蘇瑯微笑道:傳我們刑部的馬尚書親口說過,官分兩種,讀書厲害官,做事務實官。

不過尚書大人后邊還跟著一句,我就是那種讀書很厲害、做事更務實的官了。

高油一聽就樂了,那個馬沅嘛,我曉得的,家喻戶曉的大官嘛,是那上柱國鄱陽馬氏的家主,我們京城那邊都說他是關(guān)老爺子的私生子。

蘇瑯也不訓斥這名徒弟的口無遮攔,沒大沒小。

高油一下子焉了,神色復雜起來,輕聲道:師父,以前跟萬他們幾個,每次提起馬尚書的事情,總覺得就是個逗樂解悶的笑話?,F(xiàn)在認了師父,才曉得趙侍郎的無比厲害,便一下子覺得那馬沅,既然官帽子比趙侍郎還要大些,定是一個極為可怕的人物了,說不定我將來哪天跟馬尚書見了面,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會捋不直吧。

蘇瑯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沒事,反正機會渺茫,想要丟人現(xiàn)眼都難。為師至今也未能見過馬尚書,不曾有機會當面聊一句。

蘇瑯瞬間伸手抓起桌上的劍鞘,朝弟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屋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蘇瑯更換嗓音,故作慵懶問道:誰

門外響起一個能讓男人聽了酥掉幾兩骨頭的嫵媚嗓音,屋內(nèi)的客官老爺,需不需要讓姐姐進來暖暖被窩價錢好商量……

那女子說著便自顧自笑起來。

蘇瑯滿臉無奈,不過仍是松了口氣。

高油壓低嗓音,驚喜道:周姨!

蘇瑯快速收好那幾頁紙藏在袖中,看了眼桌上木盒,猶豫了一下,便沒收拾,去開了門,果真是周海鏡。

她身邊還有個笑瞇瞇的英俊男子,腰懸一枚紫皮酒葫蘆。

蘇瑯大為意外,立即拱手道:刑部二等供奉蘇瑯,見過曹侍郎。

方才屋外廊道中,是周海鏡幫忙曹侍郎隱藏了呼吸和腳步聲響還是說

曹耕心拱手還禮,幸會幸會,久聞青竹劍仙的大名,如雷貫耳,我跟周姑娘剛巧路過,打攪打攪。

誰對誰如雷貫耳還真不好說,蘇瑯側(cè)過身,讓他們走入屋內(nèi),輕輕關(guān)上門,深知多必失,蘇瑯便不再開口。

曹耕心望向高油,再次拱手,笑嘻嘻道:這位小兄弟好,一看就是個有官氣的年少俊彥。

高油早已經(jīng)識趣起身,不用師父提醒,就已經(jīng)遠離那張桌子,站在床鋪那邊。

聽到這位曹侍郎的搭訕,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望向師父那邊,蘇瑯卻沒暗示什么。

少年一頭霧水,侍郎哪里的侍郎這處邱國的總不能是與那位趙侍郎一般官大的人物吧當官的,都這么吊兒郎當?shù)膯崮俏腋f,豈不是天生就是當大官的料算了,萬這個不講義氣的王八蛋,已經(jīng)跑去山上當神仙了。

曹耕心笑問道:小高兄弟,瞧見了陳先生,說話能把舌頭捋直嗎

高油疑惑道:哪位陳先生

曹耕心笑道:他去過你們那條巷子、找過你們周姨啊。

高油頓時樂了,侍郎大人是說他啊,陳宗主嘛,認得,怎么不認得,一看就是個江湖高手,沒少聊……也沒多聊,反正就是蠻和氣一人。

穿布鞋的家伙,聽周姨說賊有錢一財主,嚯,財不露白,老江湖了。

曹耕心哈哈笑道:那你還怕什么馬尚書,以后見了面,直接問他是不是關(guān)老爺子的私生子,我也好奇此事多年了,小兄弟如果得到了答案,記得跟我說上一說。

蘇瑯瞬間心中了然,差點沒忍住罵娘。真是他,真當了那

這位青竹劍仙隨即轉(zhuǎn)念一想,當年那場問劍,自己算不算雖敗猶榮

哪怕明知道對方是個侍郎官,可高油實在是害怕不起來,低聲道:我又不是傻子。

蘇瑯怕高油說錯話,只得硬著頭皮笑著介紹一句,高油,這位曹侍郎就是我們大驪京城的吏部侍郎大人,不是邱國的。

高油瞥了眼曹耕心的酒葫蘆,嘿了一聲,神色靦腆道:師父,猜是猜到了,根本不敢當真。

吏部的曹侍郎,在京城那邊,哪個不知誰人不曉,一等出身,二等才情,三等官,末等的人品,好醇酒婦人,出了名的不務正業(yè)。說句難聽的,就是那種爛大街的名聲。不過如高油這般在地面上討生計的少年無賴,每每扯閑天,聊起這位貌似只有平易近人一個優(yōu)點的曹侍郎,卻是羨慕得很。

都說曹侍郎小時候就開始做春宮圖的買賣了,京城市井坊間傳得玄乎,不知真假。

曹耕心坐在長凳上,雙手抱住后腦勺,習慣性往后一靠,嚇了一跳,趕忙坐正身體,臉色有些尷尬,說道:我在劍舟那邊,最不受待見,確實是貶了幾個官,可也升了更多的官啊,像黃階這樣的,雖說有些紕漏,做事不夠老道,功勞卻是實打?qū)嵉?就必須升官嘛。結(jié)果還是快要被幾個比較大的官老爺指著鼻子罵了,估計我敢還嘴半句,他們就敢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邊了。湊巧周姑娘發(fā)現(xiàn)你這么個熟人在這邊,我們就麻溜兒來這邊躲清靜了。讓趙侍郎獨自頂上去,挨那唾沫星子。

高油畢竟不曾公門修行過,少年只是覺著曹侍郎語風趣,不去當個說書先生真是可惜鳥。

蘇瑯卻是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樣的貶謫,才會讓邯州將軍在內(nèi)的幾位,暴跳如雷,不惜直接與一位有個上柱國姓氏的吏部侍郎對著干。簡而之,這次不光是對邱國動刀子,大驪邯州官場內(nèi)部,也是挨了刀子的。

周海鏡笑道:劍拔弩張,差點打起來。一個大老爺們,躲在兩個娘們身后,真是豪氣干云。再看看趙繇,怎么做的,同樣是侍郎官,不退反進,伸手指著刺史司徒熹光跟邯州將軍魯竦的兩張臉,大罵不已,他們敢還嘴嗎趙侍郎罵那兩位封疆大吏就跟罵孫子似的。

曹耕心仰頭灌了一口酒水,無奈道:人比人氣死人。他娘的,以后我要去刑部當差,吏部這地兒,燙屁股。

蘇瑯試探性問道:接下來是要補位還需要有人盯梢一段時日

周海鏡嘖嘖稱奇。

曹耕心點頭道:那些空出來的位置,已經(jīng)掉了舊主人腦袋的官帽子,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武將,都有一到兩位早就預定的候補人選,頂替上去,例如首輔莊范和大將軍竇眉讓出的位置,邱國廟堂里邊都要爭,得搶。還有那個韓鍔剛剛登基,正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邱國朝堂跟地方官場,大體上還好說,是比較簡單的,至于山上仙府和江湖門派,就更容易了,簡直就不算個事,當然也有些位置是短期之內(nèi)無人能替代的,就會比較棘手,例如各地書院,在野清議這一塊,就要多費些精力了,除了那些涌入邱國朝野、只需照本宣科的說書先生們,估計還需要一些朗朗上口的市井歌謠,再加上廣為流傳的幾句讖語吧,不過還行,總之都在國師府那邊的預期之內(nèi)。至于效果如何,確實還需要再看兩三個月吧。

高油在聽天書。

蘇瑯心情極其復雜,拗著性子說了一句,不敢想象。

曹耕心笑了笑,各有各的不敢相信吧。

大驪京城,只說自己管著的地支十二人,余瑜最近不就都快糾結(jié)死了還有皇子宋續(xù)那邊,又好到哪里去了

崔國師在的時候,滴水不漏,處處運轉(zhuǎn)順暢至極。

崔國師不在,這才幾年功夫,大驪王朝某些地方就開始……

別的不說,遠的不談,只說國師府那幾個文秘書郎地支一脈的周海鏡也好,邯州副將黃眉仙也罷,殺他們就跟捏死雞崽兒一般容易,可如果真正到了官場

何況修道之人講求一個遠離萬丈紅塵,道心不蒙塵,形神不被俗世纏縛,豈是戲。

曹耕心神色如常,問道:還約了兩位貴客在此見面,蘇供奉介不介意我們鳩占鵲巢

蘇瑯起身笑道:既然沒有收到額外的刑部調(diào)令,那我跟弟子高油,本就需要立刻離開京城。

曹耕心笑道:這位小兄弟,煩請?zhí)K供奉好好栽培,學得一身高強本領(lǐng),下次你們師徒再去京城述職,可以去我那邊坐坐,反正刑部跟吏部都在南薰坊,不差那幾步路。

蘇瑯抱拳告辭,一定。

師徒二人前腳剛走,后腳便來了兩位。

英俊青年,后衣領(lǐng)插著一把折扇,像那浪蕩不羈的貴家子,身邊女子頭戴冪籬,侍女模樣。

他便是在朝堂上唱名的青年侍郎,寒素出身,少年神童,金榜題名的狀元郎,進了翰林院,輾轉(zhuǎn)兩部行走歷練,青云直上,三十多歲便當上了一部侍郎。除了當年差點被老皇帝欽點為駙馬都尉,邵宛陵的仕途沒有任何波折。

而這位捧劍宮女,名叫韋嫻柔,接連梟首三人,教習嬤嬤,年輕太后,少年皇帝。

他們兩位,都是貨真價實的邱國本土人氏。

一個冒著天大的風險,當上邱國吏部侍郎的第二天,就主動寄出一封密信給大驪刑部。

一個是十二歲就成為大驪刑部諜子,是那京城教坊戶籍,尤其精通長袖折腰,驚艷四座。

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內(nèi)幕,邱國廟堂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周海鏡感慨不已,本來以為蘇瑯清高,不適合官場,老娘看走眼了。

曹耕心笑道:清不清高,也要看人下菜碟。退一步說,官場能夠媚上卻不欺下,就算能人一個,不敢說一定仕途通達,反正我是很看好這位青竹劍仙的。下次在吏部衙門見了面,一定要問問看當年那場山莊問劍的細節(jié)。

周海鏡嗤笑道:你無聊不無聊。

曹耕心說道:蘇瑯只是官場邊緣人物,所以許多想法,還是看得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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