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終于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陳平安沉聲道:拿給劉志茂,就說先他先收著,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它接過手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云霄,差點就要變出數(shù)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
就在它想要一把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仍是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yǎng)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去尋找那位截江真君。
渡口這邊早有人候著,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只要陳平安愿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位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娘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顧璨帶路,陳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慢。
顧璨以為陳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飯,他巴不得多逛一會兒,就故意腳步放慢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問你和青峽島的事情,問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
顧璨耷拉著腦袋,猜出來了。
陳平安又說道:有些話,我怕到了飯桌上,會說不出口,就不敢說了,所以見到嬸嬸之前,可能我會多一些你不愛聽的話,我希望你愛不愛聽,不管你心里覺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話,你先聽我講完,行不行我說完之后,你再說你的心里話,我也希望不要像那個刺客一樣,不用擔心我喜不喜歡聽,我只想聽你的心里話,你是怎么想的,就說什么。
顧璨嗯了一聲,你講,我聽著。
陳平安緩緩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顧璨一下子停下腳步。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在青峽島所有充滿好奇的修士眼中,這是一個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顯露不出來,可是眼神是一個人的心扉顯露,那種疲態(tài),無法掩飾。
當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蟲的孩子,兩人在泥瓶巷的離別,太著急,除了顧璨那一大兜槐葉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劉志茂,還有那么點大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的娘親外,陳平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青峽島的山頂,我在那個小鼻涕蟲離開家鄉(xiāng)后,我很快也離開了,開始行走江湖,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蟲變成你,還有我陳平安,當年我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一個大老爺們,喜歡欺負家中沒有男人的婦人,力氣大一些的,就欺負那個婦人的兒子,喝了酒,見著了路過的孩子,就一腳踹過去,踹得孩子滿地打滾。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顧璨,第一件事,是擔心小鼻涕蟲在陌生的地方,過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擔心過得好了后,那個最記仇的小鼻涕蟲,會不會慢慢變成會氣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腳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種人,那個孩子會不會疼死,會不會給陳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親心疼之余,要為去楊家鋪子花好些銅錢抓藥,之后十天半個月的生計就要更加困難了。我很怕這樣。
可是怨不得別人,怪我,怪我第一次從大隋返回小鎮(zhèn)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龍城的,為什么不愿意寧肯給人送劍送得慢一點,為什么就不肯繞路,耽擱幾個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個小鼻涕蟲,去親眼看看他和娘親到底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通過一些消息,知道他們兩個人生命無憂,好像混得還不錯,就覺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能夠給那個小鼻涕蟲更多的東西,再去看他也不遲。
行走江湖,生死自負,你殺青峽島供奉,殺你那個大師兄,殺今天的刺客,我陳平安只要在場,你不殺,殺不了,我都會幫你殺!這樣的人,來得再多,我都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了一萬個,我如果只能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就只怪我陳平安拳頭不夠硬,劍不夠快!因為我答應(yīng)過你,答應(yīng)過我自己,保護好那個小鼻涕蟲,是我陳平安最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都不用講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顧璨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告訴自己,告訴我陳平安,說書簡湖就是這樣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這個鳥樣的世道,我不殺人立威,別人就會來殺我。這些都不是你顧璨濫殺無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連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殺了之后,你顧璨心里那個坎,過得去,我陳平安,過不去。我會想,那么多人,幾十個,幾百個,就是幾十個、幾百個當年在泥瓶巷跟在一個泥腿子陳平安屁股后頭的小鼻涕蟲,就是幾十個幾百個那個泥腿子窯工。然后這么多人,都死了。那個當年在泥瓶巷快餓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門的陳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死,那個當年給一個酒醉王八蛋踹了一腳的小鼻涕蟲,沒死。
陳平安停下語,拍了拍身邊顧璨的肩膀,走吧,嬸嬸還等著我們。路再難走,總要走的。
兩人并肩前行。
陳平安緩緩道:我陳平安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種道德圣人,不是說我們就可以不講半點道理了。
別人講不講理,我不管。你顧璨,我要管,管了有沒有用,我總要試試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沒有了所有的親人,劉羨陽,還有你顧璨,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天下這么大,小鎮(zhèn)那邊,我就只有你和劉羨陽兩個親人,別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只要壓到了你們,我陳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試試看,把塌下來的天給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來,那我陳平安就是死,也要幫你們討回一個公道!
當年在驪珠洞天。
為了劉羨陽,陳平安試過,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給劉羨陽討回一個公道。
如今在書簡湖,陳平安卻覺得只是說這些話,就已經(jīng)耗光了所有的精神氣。
不一樣的經(jīng)歷。
一樣曾讓陳平安只是獨自坐在那兒,就像條路邊的狗。
我如果不認識你顧璨,你在書簡湖捅破了天,我只是聽到了,也不會管,不會來池水城,不會來青峽島,因為我陳平安管不過來,我陳平安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沒有管。在黃庭國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劍修,我沒有管。在蛟龍溝,我管了,我失去了齊先生送給我的山字印。在老龍城,我管了,我給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這個世道,你講道理,是要付出代價的??刹恢v道理,也是一樣!蛟龍溝那條老蛟,給劍修差點鏟平了,杜懋給人打了個半死!他們是如此,你顧璨一樣,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讓別人一家團團圓圓,明天別人就一樣可以讓你娘親陪著你,在底下團團圓圓!
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著一個叫顧璨的小鼻涕蟲,我一點都不想當年送你那條小泥鰍,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邊,我只要返回家鄉(xiāng),就能夠看到你和嬸嬸,無論是你們家稍稍有錢了,還是我陳平安有錢了,你們娘倆就可以買得起好看的衣服,買得起好吃的東西,就這樣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
臨近那座燈火輝煌、不輸王侯之家的府邸。
陳平安眼神黯然,輕聲道:我已經(jīng)說完了,也沒力氣再說什么,所以到了飯桌上,你說你想說的,我都會聽著。
顧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臉,沒有出聲。
府邸很大,過了大門,光是走到吃飯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陳平安跨過門檻的時候,摘掉了那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來面目。
一位穿著華貴的婦人站在大堂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顧璨身邊的陳平安,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快步走下臺階,來到陳平安身邊,仔細打量著個子已經(jīng)長高許多的陳平安,一時間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萬語,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婦人其實內(nèi)心深處,愧疚極重,當年劉志茂登門拜訪,說了小泥鰍的事情后,她是歹毒心腸了一回的。只要能夠為璨兒留住那份機緣,她希望那個幫過她和兒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鄰居少年。
死了算數(shù)。
陳平安笑道:嬸嬸。
婦人哽咽道:好好好,與我家璨兒一樣,過得都好,這就比什么都好了。趕緊進屋子,島上管事說得急急忙忙的,嬸嬸只好下廚做了兩樣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幫忙的,不過都照著咱們家鄉(xiāng)的口味做,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陳平安你不會吃不慣。
陳平安說道:麻煩嬸嬸了。
婦人瞪了一眼,說什么混話!
陳平安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