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最后撂下話,既然陳先生按照那些陰物魂魄身前境界高低、依次給出的價格,還算公道,可終究是涉及到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緊事,不是給不給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陳先生能夠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點這個頭,在那之后,一頭頭招魂幡和陰風(fēng)井里邊的陰物鬼魅,他得慢慢揀選出來,才能開始做買賣。
陳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點頭答應(yīng)下來。
離開了府邸,經(jīng)過府門的時候,陳平安與那位名叫紅酥的門房老嫗告辭一聲。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山門那邊,沒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撐船去往那座珠釵島。
再次見到了那位島主劉重潤,一位高大豐腴的美婦人。
原來馬姓鬼修,與這位婦人同出一國,只是雙方身份天壤之別,一個是末代小皇帝的親姑媽,權(quán)傾朝野、只差沒有自己坐登基的女子,一個卻是皇宮雜役里邊的馱飯人,至于雙方當(dāng)年如何認識,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陳平安沒有細問,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劉志茂,選擇青峽島作為自己的開府之地,為的就是能夠接近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被田湖君譽為有大丈夫氣的劉重潤,今天原本打算將功補過,由于上次不知眼前賬房先生的修為深淺,出于小心謹慎,拒絕了陳平安的登門上島,結(jié)果云雨島和云樓城兩處的廝殺結(jié)果出來后,劉重潤便有些后悔,以此人高深莫測的修為,恐怕憑借一己之力讓珠釵島死傷大半都不難,于是很快就讓人寄去青峽島一封邀請函,主動邀請陳先生來訪珠釵島的寶珠閣,算是亡羊補牢,以免她劉重潤和珠釵島在那位賬房先生心頭留下芥蒂。
只是當(dāng)劉重潤聽說青峽島馬姓鬼修想要見她一面后,她立即翻臉,將陳平安晾在一旁,轉(zhuǎn)身登山,冷聲道:陳先生若是想要游覽珠釵島,我劉重潤定當(dāng)一路陪同,若是給那個賊心不死的賤種擔(dān)任說客,就請陳先生馬上打道回府。
陳平安只得撐船離開,去找那位道號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他是書簡湖屈指可數(shù)的大鬼修,金丹修為,不是馬姓鬼修的龍門境能夠媲美。
如今占據(jù)著整座月鉤島,與田湖君身份相當(dāng),都屬于劉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較于馬姓鬼修的名聲不顯,逐漸沉寂,俞檜可謂惡名昭彰,越來越名揚書簡湖,月鉤島是實力不俗的大島嶼,老金丹島主,更是出了名難啃的硬骨頭,結(jié)果正因為俞檜的叛變,破壞了月鉤島的山水陣法,讓劉志茂和顧璨的小泥鰍趁虛而入,打了個月鉤島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傷慘重,天資卓絕的俞檜卻一夜暴富,收攏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獨門秘法一一煉化,傳極有可能是下一位書簡湖新晉元嬰,并且霸占了月鉤島老島主的妻妾女兒,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連劉志茂都曾在青峽島慶功宴上玩笑了幾句,調(diào)侃俞檜才是書簡湖最會享福之人。
顧璨更是在慶功宴上對此人豎起大拇指,讓俞檜很是臉面有光,趕緊起身回敬了顧璨三大杯酒。
需知那位不可一世的小魔頭顧璨,幾乎從來不對任何一位供奉有好臉色。
渡船靠岸之時,陳平安捻出那張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兩尊符膽之中孕育一點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這么登山。
行事風(fēng)格,很書簡湖。
不再是那個青峽島上對誰都和氣的賬房先生了。
嚇得原本還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檜,立即親自出門迎接貴客。
得知這位像是要在月鉤島大開殺戒一番的陳先生,只是來此購買那些無足輕重的陰物魂魄后,俞檜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拐彎抹角與賬房先生說了自己的諸多苦衷,例如自己與月鉤島那個挨千刀的老島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負重,才好不容易與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位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圓。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兒這位山湖鬼王的吐苦水,等到俞檜自己都覺得已經(jīng)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開始與他做起了交易陰魂的買賣,不知是俞檜覺得自己家大業(yè)大,還是更有遠見和魄力,比那青峽島的馬姓鬼修,要好說話許多,許多三魂七魄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的陰魂鬼物,幾乎是直接白送給了那位賬房先生,這類陰物,如果不是俞檜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去村野墳冢、亂葬崗尋覓低賤鬼魅來煉化本命物的可憐小修士,早就給他全部煉化一空了,畢竟鬼將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為食。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溫養(yǎng)魂魄的符箓之道。
俞檜一直小心翼翼提防著這位年輕人身后的那兩尊傀儡,生怕一不合,它們就要暴起殺人,面對這些不痛不癢的詢問,自然知無不無不盡。
云樓城外,有數(shù)十位修士在旁壓陣的七境劍修,都給那兩個大塊頭當(dāng)場鎮(zhèn)殺了,關(guān)于此事,相信連他俞檜在內(nèi)的所有書簡湖地仙修士,都開始未雨綢繆,殫精竭慮,思考針對之策,說不得就有一撥撥島主在宮柳島那邊,聯(lián)手破局。
在書簡湖數(shù)萬山澤野修當(dāng)中,始終存在著一個被修士奉為圭臬的法則,那就是沒有什么真正無敵的法寶,今天有,明天就會無,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經(jīng)有了破解之法。
陳平安沒有讓俞檜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張符膽神光越來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撐船離開。
書簡湖的秋色,風(fēng)景旖旎,千余座島嶼,各有千種秋的美景。
陳平安沒有急于返回青峽島。
就在湖上,停下渡船,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環(huán)顧四周湖色風(fēng)光。
文圣老先生曾,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所以陳平安才會寫那三封信,飛劍傳訊三個方向。
不惜消耗符膽神光,也要果斷動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強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陳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來世間道理,是有門檻的。太高的,不愿走進去。太低的,不喜歡當(dāng)回事。不高不低的,丟丟撿撿,從來不是真正的道理,歸根結(jié)底,還是依循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看待這個世界的底層脈絡(luò)、切割心田的縱橫田壟,在為人處世。例如顧璨娘親,從來不信惡有惡報,陳平安一直相信,這就是兩人心性的根本之別,才會導(dǎo)致兩人的計較得失一事上,出現(xiàn)更大的分歧,一人重實物,陳平安愿意在實物之外,再算得失,這與離開家鄉(xiāng)經(jīng)歷了什么,知道多少書上道理,幾乎全無關(guān)系。
若是再往更深處考究,那就是涉及到了一個人對待世界的最樸素觀點,涉及到了國師崔瀺所謂的那個一。
陳平安之前其實已經(jīng)想到這一步,只是選擇停步不前,轉(zhuǎn)頭返回。
多思無益。
所有決定一個人秉性和行為的根本認知,無論寬窄、大小和對錯、厚薄,總歸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頭,比拼各家功夫。
陳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練,劍也擱放,就連十年之約和甲子之約的重要前程,暫時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許多靜下心來去想事情的光陰,再來看待書簡湖,比起當(dāng)初在黃庭國紫陽府站在欄桿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遠。比如陳平安可以篤定書簡湖作為兵家必爭之地,大驪鐵騎南下之前,是一處山澤野修避難的法外之地,是朱熒王朝眼中吃下來消耗太大、不吃又礙事的雞肋之地,如今均衡已破,必然要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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