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書簡湖諸多島嶼,尚未化雪殆盡,就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
今年到底是怎么了,這才隔了沒多久,就已經(jīng)有了接連兩場數(shù)十年難遇的大雪。
不過沒誰不樂意,這意味著整座書簡湖本就充沛的靈氣,又有了些進補,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最近幾天,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修士,都在議論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就連池水、云樓四座湖邊大城,一樣沒能例外。
俞檜第一次主動來到青峽島山門,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坐了一會兒,順便做了筆小買賣,低價賣于陳平安一件品秩距離法寶只有一線之隔的上乘靈器,功效類似于那座下獄閻王殿,是一座樣式規(guī)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閣的閣樓,雖然能夠棲息鬼魅陰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間,遠遠不如那座出自青峽島密庫的閻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將之流,溫養(yǎng)其中,都綽綽有余。
陳平安有些無奈,東西肯定是極好的東西,就是沒錢,只能跟月牙島賒欠,俞檜一聽,樂了,說陳先生不仗義,這么低的價格,還要打欠條,真好意思陳平安笑著說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島主哪里還需要客氣。俞檜更樂了,不過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拉著陳平安,要密庫主事人章靨,以青峽島的名義打欠條,不然他不放心,還求著章老先生幫著盯著點陳平安,到時候他俞檜和密庫房就是一雙患難兄弟了。
章靨笑著點頭答應(yīng),沒肯借錢給陳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閣,畢竟陳平安本就欠了青峽島一屁股債,但是章靨答應(yīng)寫了張欠條,俞檜這才心滿意足,還順便開口邀請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島做客,章靨一樣點頭答應(yīng)下來,毫不勉強,直接就與俞檜約好了時間。
陳平安最后反而像是個局外人。
紫竹島島主,喜氣洋洋,乘坐一艘靈器渡船,給陳先生帶來了三大竿島上祖宗輩分的紫竹,送錢比收錢還開心。到了陳平安屋子里邊,只是喝過了連茶葉都沒有一杯熱水,就離開,陳平安一路相送到渡口,抱拳相送。
還有許多陳平安當(dāng)初吃過閉門羹、或是登島游歷卻無島主露面的,都約好了似的,一一拜訪青峽島。
大雪停歇。
劉志茂這天正午時分,來到屋子這邊,敲門卻沒有進門。
陳平安拎著炭籠走出,神色疲憊。
兩人一起散步。
劉志茂有些幸災(zāi)樂禍,要不要我出面,幫你將那些家伙拒之門外隨便找個借口就行了,就說青峽島要封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苦中作樂,又樂在其中。跟這些島主打交道,其實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不過累是真累,與人寒暄,說些客套話,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當(dāng)查漏補缺,修煉為人處世的內(nèi)功了。
劉志茂笑道:其實誰都要經(jīng)歷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更加勞心勞力,早點習(xí)慣,確實是好事情。
兩人已經(jīng)走出山門屋子一大段距離,劉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陳平安,你那位嬸嬸走出春庭府,來找你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門見你吧,咱們要不要往回走
陳平安搖搖頭,再走走。
劉志茂點頭道:你要是真如我們修道之人這么心硬,其實哪里需要這么彎彎腸子。
陳平安提著炭籠,笑道: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盡之后,還是會希望對方的日子,能夠過得好些。
劉志茂說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務(wù)事,無論是一棟陋巷宅子,一座豪門府邸,還是咱們青峽島這種大山頭,想要做點好事,就很難做好人。陳平安,我再勸你一句不中聽的話,興許再過幾年十年,那位婦人都不會理解你現(xiàn)在的良苦用心,只會記住你的不好,無論那個時候,她過的是好是壞,都一樣。說不定過得差了,反而會多少記你的好,過得越好,對你積怨只會越深。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關(guān)系嗎
劉志茂大笑道:也是。
劉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顧璨娘親這趟出門,身邊有沒有帶一兩位婢女
劉志茂很快說道:絕非煽風(fēng)點火。
陳平安想了想,有沒有可能,是帶著婢女走到一半,覺得不妥,將她們遣返春庭府我這個嬸嬸,很聰明的,不然當(dāng)年在泥瓶巷,也很難把顧璨拉扯大,可是……沒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確實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
劉志茂嘖嘖道:厲害!
陳平安笑道:真給我猜準(zhǔn)了
劉志茂點點頭,走出春庭府大門的時候,還帶著兩位最乖巧順眼的婢女,沒走太遠,就想明白了,這不是裝可憐求人該有的姿態(tài),很快就讓婢女們返回,順便讓她們帶走了身上那件貴重狐裘,所以咱們再走下去,回去的時候,她肯定會在門外凍得嘴唇鐵青,瑟瑟發(fā)抖,到時候進了屋子,多半要話都說不利索。怎么樣,咱倆是不是立即掉頭,不給她這個真可憐的機會
陳平安無奈道:回吧。
劉志茂笑道:其實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陳平安搖頭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讓她多吃苦頭,慪氣,是最沒意思的事情。
劉志茂問道:還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陳平安說道:這次就不用了。我可沒這么大面子,能夠次次勞駕劉島主,沒這么當(dāng)青峽島供奉的。
劉志茂沒有堅持,一閃而逝,放心,不會偷聽你們的對話,反正她會說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陳平安回到屋子那邊,婦人凍得鵪鶉似的,雙手籠肩,當(dāng)她可以遠遠見著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立即松開手。
她一個婦道人家,都已經(jīng)可以看得見陳平安。
陳平安當(dāng)然只會更早看到她。
果然。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后,快步走來,見著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么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婦人進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攤放在炭籠上邊,強顏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它,別說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峽島占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尸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么,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么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dāng)娘親的,其實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們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說到這里,婦人掩面而泣,嗚咽道:落得這么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陳平安耐心聽著,等到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語。
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墻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點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始終沒有說話。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guān)系,小泥鰍本就是水里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
陳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記起。
當(dāng)年一次在小巷,自己護著她,與那些長嘴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后,兩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衣角,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自己的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后,趕緊背轉(zhuǎn)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陳平安哪怕是現(xiàn)在,還是覺得當(dāng)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jīng)沒什么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松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里了。嬸嬸當(dāng)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dāng)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dān)心受怕,我也看到了。
婦人欲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緊那只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dāng)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志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卻帶走了杯中水,其實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余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后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么害怕,會哪天守不住家業(yè),又會哪天出現(xiàn)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想希望嬸嬸能夠盡量待在春庭府。
婦人輕輕點頭。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后當(dāng)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yè),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也吃了。以后,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dāng)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語。
婦人再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籠,說不用,這點風(fēng)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頭沒吃過,早就習(xí)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后,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
等她鄰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dāng)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依舊拿著那只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鄉(xiāng)當(dāng)年。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老嫗佝僂身形的搗衣聲。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陳平安當(dāng)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只能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