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暮色里,三騎堪堪趕在了一座州城關門之前,被戒備森嚴的城門將士,勘驗過版籍,匆忙入了城。
如今這座傷痕累累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驪鐵騎的囊中物,不過大驪沒有留下太多兵馬駐守城池,只有百余騎而已,別說是守城,守一座城門都不夠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撥官職為文秘書郎的隨軍文官,以及擔任扈從侍衛(wèi)的武秘書郎。進城之后,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落腳的小客棧。
原因很簡單,一來大戰(zhàn)落幕,死傷慘重,此后又發(fā)生過刺客襲殺大驪文官的風波。二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來就生意冷清,加上過年,陳平安他們能夠找到這家客棧,已經(jīng)算是相當不錯的運氣。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陰物附身,帶著陳平安去找一個家業(yè)根基在州城內(nèi)的江湖門派,在整個石毫國江湖,只算是三流勢力,可是對于土生土長在這座州城內(nèi)的老百姓來說,仍是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那位陰物,當年就是老百姓當中的一個,他那個相依為命的姐姐,被那個一州地頭蛇的門派幫主嫡子看中,連同她的未婚夫,一個沒有功名的寒酸教書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尸體在水中浸泡,誰還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狀更慘,仿佛在墜河之前,就被打斷了腿腳。
一個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積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認定是姐夫的男人后,悄悄離開州城,之后一路輾轉(zhuǎn),到了書簡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雜役,沒有資質(zhì)修行,就連習武都不成,然后就也像當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經(jīng)更換了匾額的大門外。
來的路上,這位陰物就已經(jīng)失魂落魄,這會兒,更是神色木然。
當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還不算什么,離開客棧之前,與掌柜問路,老人唏噓不已,說那戶人家的男子,以及門派里所有耍槍弄棒的,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吶,可是偏偏好人沒好命,死絕了。一個江湖門派,一百多條漢子,誓死守護咱們這座州城的一座城門,死完了之后,府上除了孩子,就幾乎沒有男人了。
曾掖滿臉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腦袋,不斷呢喃: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陳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臉色越來越猙獰,眼神越來越陰森,陳平安依舊安安靜靜,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著酒。
片刻之后,曾掖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嗚咽起來,最后雙手撐在地上,低著腦袋,大口喘氣,已經(jīng)哭都哭不出來。
陳平安這才開口說道:我覺得自己最慘的時候,跟你差不多,覺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后,我們還是人。
陳平安慘然一笑,當然了,我熬過來了,雖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運,比你可強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陳先生,能不能借幾口酒喝我這輩子都還沒喝過酒。
陳平安遞過去養(yǎng)劍葫,酒管夠,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渾身打顫,就要遞還給那個賬房先生。
那人卻已經(jīng)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就像是那些個市井坊間最普通的凡俗夫子,在一個大冬天陽光和煦的日子里,曬著太陽。
他搖頭道:再喝喝看,說不定多喝幾口,喝習慣了,就會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皺眉不已,擦拭嘴角后,搖頭道:還是覺得難喝。
陳平安這才接過養(yǎng)劍葫,自己喝了口酒后,就輕輕別在腰間。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滿臉痛苦起來,幾次想要說話,又都給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臉。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問道:怎么,是想要讓我?guī)椭浵履菓羧思业拿?將來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時候,一并寫上
陳平安輕輕搖頭:我不會答應的。我會寫你的名字,寫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個都不寫。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但是我認識你們。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陳平安點頭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臉,眼神堅定,我這種窩囊廢,哪有臉去給姐姐姐夫上墳,陳先生,回頭你幫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經(jīng)與陳先生說過了那座墳墓的具體方位……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真想好了要知道這輩子都沒有后悔的機會了。
曾掖點點頭,想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曾掖突然說道:陳先生,你能不能去上墳的時候,跟我姐姐姐夫說一聲,就說你是我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曾掖最后說他要給陳先生磕頭。
陳平安不答應。
但是曾掖堅持要這么做,說不然他沒辦法安心上路。
陳平安看著這個本名周過年的他,怔怔無。
大年三十這天。
州城外十數(shù)里外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墳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外鄉(xiāng)年輕人,將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裝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說了。
最后陳平安望向那座小墳包,輕聲說道:有這樣的弟弟,有這樣的小舅子,還有我陳平安,能有周過年這樣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州城客棧內(nèi),夜幕深沉。
大年三十夜。
三位客人沒有花錢請人做頓年夜飯,客棧掌柜便有些失落。
陳平安只是跟掌柜要了一只火爐和一袋子木炭,馬篤宜和情緒低沉的曾掖,陪著陳平安坐到了子時左右。
也無圍爐夜話,都沒有說什么。
之后馬篤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間。
陳平安在異國他鄉(xiāng),獨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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