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需錢財,陳平安和顧璨商量過,對半分。
那不是一筆小錢。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遠遠不夠。
顧璨也不見外,說先與陳平安賒欠。
陳平安離開前,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jīng)歷,顧璨才能還債半數(shù)而已,此后顧璨還需要繼續(xù)行走四方,以及爭取將來有機會的話,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適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
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
顧璨背著竹箱站在船頭那邊,辛苦還債的少年,這一年多始終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
能夠死后化為鬼物陰靈,看似幸運,其實更是一種苦難。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罷,必然是生前執(zhí)念深重,對人間戀棧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規(guī)矩責罰落在它們身上,光陰流轉(zhuǎn),二十四節(jié)氣,春雷震動,盛夏陽氣,種種流轉(zhuǎn)天地的無形罡風,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對于鬼魅卻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鐘暮鼓,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等等,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
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積攢功德,山澤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陰靈,魂魄剝離、重塑、陰毒術(shù)法,層出不窮,或養(yǎng)蠱之術(shù),或秘法,種種劫難,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這些事情,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顧璨當然知道一些,卻不會當回事,從來懶得深究。
如今不會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
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馬篤宜和曾掖都以為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與小渡船抱拳致謝,登上巨大樓船。
田湖君笑語晏晏。
顧璨與之微笑語。
似乎毫無芥蒂,依舊是當年青峽島最風光的時候,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
田湖君開玩笑說,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著不少錢呢,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迭,下獄閻王殿,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檜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兩件鬼修法寶,都不是小數(shù)目。
顧璨笑著說了一句話,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
田湖君頓時神色尷尬。
如今書簡湖,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志茂還能活著離開宮柳島水牢。
只要能夠離開,劉志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何須拖到現(xiàn)在如今蘇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就會是劉志茂的死期。
已經(jīng)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雙手籠袖,轉(zhuǎn)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輕聲道:大師姐,為了大道登頂,做些違心事,其實不是什么過錯,但是一兩條底線,還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為了劉志茂的關(guān)門弟子,其中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書簡湖誰都瞧得見,故而師徒恩情,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志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此后種種機遇,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試想一下,在大驪檔案上,在關(guān)翳然心目中,在書簡湖野修眼睛里邊,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都不會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經(jīng)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一些畢竟如今的書簡湖,規(guī)矩很多了。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已經(jīng)不適用現(xiàn)在的書簡湖。
田湖君輕聲問道: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
顧璨搖頭道:與陳平安無關(guān),你的所作所為,他只看得會比我更真切、透徹,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但是這么多年來,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聽與不聽,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窮不湊酒桌,人輕不勸人,道理我懂,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
田湖君嘆息一聲,沒有回頭路了。
顧璨笑了笑,又一個當年的顧璨罷了。
只可惜大師姐田湖君,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
顧璨一想到這里,便開始眺望遠方,覺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積郁清減幾分,顧璨收回視線,說道:大師姐,放心,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還有藩屬供奉們,盡管爭去,我爭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爭什么。就我這點能耐,跟你們爭,可討不到半點便宜,還不如賣個乖,主動退出,說不定將來還能與你們討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大師姐與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
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臉色愈發(fā)不自然,不過有了顧璨愿意與她這位大師姐交心的這番話,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肺腑之,而是如今的顧璨,竟然需要在進入書簡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尋找護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須以劉志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為自己爭取到一條退路,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失去了那條泥鰍、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是真的不濟事了!
樓船靠岸青峽島,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里邊,跟朋友曾掖當鄰居。
結(jié)果馬篤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
顧璨無所謂。
一路朝夕相處下來,對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篤宜,顧璨并不討厭,處久了,反而覺得挺好。
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都在書簡湖講完了。
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別人那些溜須拍馬的語,都在書簡湖那些年里邊,全部聽完了。
此后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
這天春光明媚,顧璨和曾掖馬篤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姍姍而來。
珠釵島劉重潤。
顧璨只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有些愧疚,說欠著她些神仙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顧璨也會去珠釵島,與劉重潤說些事情,免得這位風姿卓絕的劉島主,誤認為陳平安欠債跑路了。如今的劉重潤,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為,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在一眾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惹來許多猜測,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或是關(guān)翳然那個位高權(quán)重的年輕人,就好美婦這一口畢竟劉重潤當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縈的長公主殿下。
顧璨當然心知肚明,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艷事,因為陳平安泄露過一些天機,劉重潤作為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釵島全部家當,還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這里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他沒有說。
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笑問道: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
顧璨搖頭道:暫時不知,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
劉重潤神色如常,點點頭,竟然就要這么離去。
顧璨站起身,跟上這位劉島主,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語。
劉重潤不置可否,也沒個準話,就這么離開。
顧璨返回小竹椅。
結(jié)果在渡口那邊,出現(xiàn)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馬遠致,糾纏了這么多年,有意思嗎你有這心思,為何不好好修行,爭取早點躋身地仙
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長公主殿下,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都還要走這趟,我心里有數(shù)。
劉重潤有些惱火,滾一邊去。
馬遠致不敢攔路,乖乖讓出道路,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釵島渡船。
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養(yǎng)。
劉重潤停步轉(zhuǎn)頭。
察覺到馬遠致那惡心的視線。
她厲色道:你找死!
馬遠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這不是擔心長公主殿下,經(jīng)過這場風波,有無憔悴消瘦了嘛,現(xiàn)在總算放心了。
馬遠致趁著這個機會,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劉重潤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
馬遠致幽怨道: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殿下便是將我踩在腳下,我也毫無怨,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我不答應(yīng)。在我心中,長公主殿下永遠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
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惱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將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馬遠致穩(wěn)了穩(wěn)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抹了把臉,只覺得這么多年,萬般委屈千種辛苦,總算有了些補償,呢喃道:長公主殿下,女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沒有關(guān)系,打是親罵是愛,我還是懂的。
劉重潤上傳后,以仙術(shù)駕馭渡船,飛快離去。
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
馬遠致點點頭,笑容燦爛,愈發(fā)賊眉鼠眼,長公主殿下,如此嬌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有戲啊,絕對有戲!陳平安,你就等著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與我說,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點躋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不許落后她太多嗎,可不是擔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嗎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豈會如此費勁說話陳平安,陳先生,陳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后。
曾掖有些吃不準鬼修與那位珠釵島島主的關(guān)系,小聲問道:這位鬼修前輩,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馬篤宜嗑著瓜子,一錘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劉島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shù),省得一照面,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
顧璨笑問道: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
曾掖想了想,搖頭道:不太可能吧,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么多歲數(shù),而且又不經(jīng)常打交道,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陳先生很好,我覺得都不像。
馬篤宜嗤笑道:劉重潤喜歡陳先生,又什么奇怪,不過呢,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
馬篤宜丟了一把瓜子過去,顧璨一躲,結(jié)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這還不算,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畢竟跟著陳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財迷、不摳門都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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