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裴錢給驚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沖出門去。
粉裙女童晚于她半步,也打開了屋門,見著了裴錢快步奔出院子的靈巧背影,粉裙女童便瞅出些異樣,趕緊掠去,跟上裴錢,果然看到裴錢板著臉,殺氣騰騰,一邊跑一邊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錢的脾氣,趕緊勸說道:可別沖動啊,老爺早些年在山上練拳,一直是這樣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爺,而是知曉輕重利害,不愿意裴錢在竹樓那邊吃虧,何況崔老先生,對老爺真沒壞心。
裴錢握埋頭狂奔,緊行山杖,氣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這座山頭都是我?guī)煾傅?竹樓更是我?guī)煾傅?老家伙死皮賴臉霸占著二樓不說,師父才剛剛上山,就被兩三拳打暈過去,一睜眼,不過是與我們聊了會兒,沒過多久,就又挨了拳頭,現(xiàn)在又來!師父是回家鄉(xiāng)享福的,不是給老家伙欺負的!
裴錢越說越惱火,不斷重復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條躋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輕靈飄蕩在裴錢身邊,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們也沒轍啊,咱們打不過的。
裴錢歪頭吐了口唾沫,沒有放緩腳步,咬牙切齒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講理去!我就不信邪了,天底下還有這樣不厚道的客人,欺負我?guī)煾负谜f話不是我裴錢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崔東山的大師姐!
粉裙女童倒退著飄蕩在裴錢身邊,瞥了眼裴錢手中的行山杖,腰間的竹刀竹劍,欲又止。
裴錢住處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著哈欠,這點小打小鬧,不算什么,比起當年他一趟趟背著渾身浴血的陳平安下樓,如今竹樓二樓那種切磋,就像從邊塞詩翻篇到了婉約詞,不值一提。裴錢這黑炭,還是江湖閱歷淺啊。
鄭大風在和朱斂在院中飲酒賞月,不聊陳平安,只聊女人,不然兩個大老爺們,大晚上聊一個男人,太不像話。
朱斂聊那遠游桐葉洲的隋右邊,聊了太平山女冠黃庭,大泉王朝還有一個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邊的侍女金粟,聊那個脾氣不太好的范峻茂。
鄭大風便聊了已經(jīng)叛出神誥宗的賀小涼,不幸跌入山下泥濘中的正陽山仙子蘇稼,大驪那位身材矮小卻風情萬種的宮中娘娘,后來扯遠了,鄭大風還聊到了早年給驪珠洞天看大門那會兒,在小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顧氏,更早幾十年,還有杏花巷一位婦人,前些年才當上了龍須河的河婆,成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還童,恢復了年輕時候的姿容,長得真是不賴,可就是嘴巴刻薄了點,吵起架來,比他嫂子還要厲害幾分。
鄭大風抿了口酒,砸吧砸吧嘴,滿臉陶醉,月夜清風,與摯友暢飲,說尤物美婦,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鎮(zhèn)一座龍窯燒造出產(chǎn),幾近完美,作為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按照慣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會被窯務督造官衙署的官吏,嚴格篩選出來,敲碎后丟在老瓷山,鄭大風愛喝酒,腦子又靈光,偷偷弄來些本該擱置在大驪皇宮的瓷器,不難。對于鄭大風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藥鋪楊老頭當年估計都不稀罕搭一下眼皮子。
朱斂正提起酒壺,往空蕩蕩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動作,放下酒壺,卻拿起酒杯,放在耳邊,歪著腦袋,豎耳聆聽,瞇起眼,輕聲道:富貴門戶,偶聞瓷器開片之聲,不輸市井巷弄的杏花叫賣聲。
朱斂聽過了那一聲細微聲響,雙指捻住酒杯,笑語呢喃道:小器大開片,仿佛鄉(xiāng)野少女,情竇初開,蘭花香草。大器小開片,宛如傾國美人,策馬揚鞭。
鄭大風聽著了這些頗為醋酸的文人措辭,竟是半點不覺得別扭,反而跟著朱斂一起怡然自得。
照理說,一個老廚子,一個看門的,就只該聊那些屎尿屁和雞毛蒜皮才對。
明月朗朗,清風習習。
對坐兩人,心有靈犀。
人間美事,不過如此。
鄭大風笑道:朱斂,你與我說老實話,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沒有真心喜歡過哪位女子
朱斂輕輕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歡女子之時,豈可不真心,豈敢不用心。只是家國江湖,處處事事,身不由己,年輕的時候,心比天高,總覺得男女情愛,風流極致猶嫌小??v橫捭闔,功高蓋世,力挽狂瀾,青史留名,早年在書上一瞧見這些個詞,就像……
鄭大風順嘴接話道:就跟一條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窺見了美人出浴圖,一下子就熱血上頭了。
朱斂趕緊給雙方倒?jié)M酒,就憑這句話,就該滿飲一杯。
兩人輕輕磕碰,朱斂一飲而盡,抹嘴笑道:與摯友酒杯磕碰聲,比那豪閥女子沐浴脫衣聲,還要動人了。
鄭大風問道:如此天籟,你真聽過
朱斂點點頭,過眼云煙,俱往矣。
鄭大風心悅誠服,豎起大拇指,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個武夫,怎么只要廝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學,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還最耗錢財?shù)呐?女子長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開多久人老珠黃又需要幾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當飯吃嗎能當神仙錢買法寶嗎青衣小童覺得這兩人的江湖,真俗氣,太無趣。
關鍵是鄭大風也好,朱斂也罷,分明都是寶瓶洲最出類拔萃的純粹武夫,既然如此愛慕女子顏色,又偏偏身邊一個佳人也無。
世俗江湖,所謂的江湖宗師,哪怕不過六境七境,想要偎紅倚翠的話,還不簡單
青衣小童后仰倒去,雙手作枕頭。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陳平安就能跟他們做朋友。
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樓那邊,裴錢見著了站在二樓廊道的光腳老人。
老人笑問道:怎么,要給你師父打抱不平
裴錢眨了眨眼睛,老先生,咱們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漢,所以要講道義,要知恩圖報,對吧
老人沒有說話。
他俯瞰著那個怎么看怎么都是塊武運胚子的黑炭丫頭,有些納悶,屋內(nèi)那小子怎么就舍得不用心雕琢這塊絕世璞玉,陳平安這家伙別的不說,眼光還是有點的,不該瞧不出裴錢的天資根骨才對。怎的就由著樓底下這個小憊懶貨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習武了,成天想著一夜練出絕世劍術,兩天練出個天下無敵。
只是小丫頭認了陳平安當師父,還算死心塌地,那么老人就不好隨便插手,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義。哪怕小黑炭每天游手好閑,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陳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說道一二,至于最后陳平安如何對裴錢傳授武學,依舊是這對師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說話。
裴錢就越?jīng)]有底氣,打是肯定打不過的,喊上老廚子都么得用,還是怪自己那套瘋魔劍法太難練成,否則哪里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囂張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頭,給自己師父認錯了。
只是裴錢今兒膽子特別大,就是不愿轉頭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錢的袖子,示意她們見好就收。
裴錢輕輕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聲道:老先生,咱們下五子棋,規(guī)矩由我來定,誰贏了聽誰的,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