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渡船已經(jīng)進入山高水深的黃庭國地界。
陳平安來到船頭賞景,渡船這邊很貼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時候就直接與險峻高峰擦肩而過,飛鳥作伴。
作為古蜀之地分裂出來的版圖,除了許多大山頭的譜牒仙師,會聯(lián)絡各方勢力一起循著各類地方志和市井傳聞,付點錢給當?shù)叵杉液忘S庭國朝廷,然后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干涸裸露出來,尋找所謂的龍宮秘境,也經(jīng)常會有野修來此試圖撿漏,碰碰運氣,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當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過福緣一事,虛無縹緲,除非修士財大氣粗,有本事打點關系,然后一擲千金,廣撒網(wǎng),不然很難有所收獲。
渡船目的地在大驪京畿以北的長春宮,會路過龍泉郡牛角山,陳平安沒有打算在那邊下船,按照既定路線,想要先去趟舊屬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顧璨父親,然后沿著繡花江、紅燭鎮(zhèn)、棋墩山和鐵符江這條熟悉路線,以坐樁御劍姿態(tài),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騎乘馬匹還是太慢,會誤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蘆洲的渡船。
由于一艘渡船不可能單獨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陳平安已經(jīng)跟渡船這邊打過招呼,將那匹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們與牛角山渡口那邊的人打聲招呼,將這匹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邊面有難色,畢竟光是渡船飛掠大驪版圖上空,就已經(jīng)足夠讓人膽戰(zhàn)心驚,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欄外邊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驪仙家的山頭上,就要被大驪修士祭出法寶,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無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為這條航線的倒數(shù)第二站,是一撥大驪鐵騎專職駐守,他們哪有膽子去跟那幫武夫做些貨物裝卸之外的交道。
陳平安便多解釋了一些,說自己與牛角山關系不錯,又有自家山頭毗鄰渡口,一匹馬的事情,不會招惹麻煩。
老管事哭喪著臉,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后來還是陳平安偷偷塞了幾顆雪花錢,觀海境老修士這才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貪圖那幾顆雪花錢,而是這個年輕人的大驪身份,不敢太過得罪。既然坐擁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頭蛇了,這條航線是本家老祖耗費了大量人情和財力,才開辟出來的一條新財路,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涉險幫個忙,就當混個熟臉,具體經(jīng)營一樁買賣,越是長久,就越是瑣碎,萬一在哪個場合就用得著人情呢
所幸那個年輕人也是個識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報李,說了句以后停船時分,一有得閑,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陳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這才有了些由衷笑臉,不管真情假意,年輕劍客有這句話就比沒有好,生意上很多時候,知道了某個名字,其實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別人耳朵里,自會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經(jīng)進入大驪國土,陳平安俯瞰大地山水,與老管事打了聲招呼,就直接讓劍仙率先出鞘,翻欄躍下。
踩著那條金色絲線,急急畫弧墜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欄桿,滿臉驚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隱藏如此之深,下山游歷,竟然只帶著一匹馬,尋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誰沒點神仙派頭
陳平安落在那條已經(jīng)十分熟稔的道路上,這次再也無需陽氣挑燈符帶路,直接來到一處山壁,屈指輕彈如叩門,沒有用一張破障符強行破門而入,擅闖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后被那位手臂纏繞青蛇的繡花江水神冷嘲諷,以大驪山上律法訓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為例,雖然看似對方跋扈,實則確實是陳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別說今天陳平安還不是什么真正的劍仙,就算將來哪天是了,也一樣需要在此敲門。
漣漪陣陣,山水屏障驟然打開,陳平安步入其中,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緩緩而行,環(huán)顧四周,此地氣象,遠勝往昔,山水形勢穩(wěn)固,靈氣充沛,這些都是好事,應該是顧璨父親作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后,修補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當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功勞,會被朝廷禮部負責記錄、吏部考功司負責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顧璨父親今天卻沒有出門迎接,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關于這座秀水高風楚氏府邸,陳平安詳細詢問過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別作為魏檗這位北岳大神的下轄地界和屬官,魏檗所知甚是詳細,但是魏檗也說過,大驪的禮部祠祭清吏司,會專門負責幾條朝廷親手牽扯的隱線,就算是魏檗,也只擁有知情權,而無干涉權,而這座楚氏舊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剛剛劃分過去,等于是單獨摘出了北岳山頭,上次陳平安跟大驪朝廷在披云山簽訂契約的時候,禮部侍郎又與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釋一二,不過是些客套話罷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沒有異議,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義上的北岳地界視為禁臠,那么連大驪京城都算他的地盤,難道他魏檗還真能去大驪京城吆五喝六
關于顧氏陰神,按照官方的說法,顧韜在最近三年當中,始終深居簡出,勤勤懇懇修補山水氣運,苦勞甚高,朝廷即將對其另有嘉獎和任命。據(jù)說關于顧韜的任命就職一事,魏檗和朱斂還打了個賭,各自將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邊,誰輸了誰請喝酒。魏檗當時讓陳平安猜猜看雙方所寫的職務,陳平安哪里猜得出這些,何況當時還有二樓的教拳喂拳等著自己,頭大得很,陳平安這會兒倒是有些后悔,不然現(xiàn)在就能多些心理準備。魏檗也提了一嘴,顧璨娘親在搬回小鎮(zhèn)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顧韜,不過她雖然進了山水轄境,可似乎陰陽相隔的夫妻二人,卻沒能見到面。
今天依舊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繡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門口等待陳平安。
不過相較于上次雙方的劍拔弩張,這次這尊品秩略遜色于鐵符江楊花的老資歷正統(tǒng)水神,臉色和緩許多。
陳平安抱拳致禮道:見過水神老爺。
繡花江水神點頭致意,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跟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jīng)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繡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說不定當年自己跟顧叔叔那場演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桿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沖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于陳平安來說,那簡直就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jiān)督不利的水神,說不定已經(jīng)在崔瀺那邊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胳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我雖然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給你們兩個聯(lián)手蒙騙戲耍得團團轉,給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著你那個老仆看了許久,不過這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能夠出現(xiàn)在這里,水神老爺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后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是如何相處,就是如何。
這位身材魁梧的繡花江水神目露贊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么中聽的好話,下之意,十分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么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間隙自然是雙方以私事方式了結私怨。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就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事實上,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注定是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但是喝醉之后,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不算違例僭越。怎么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面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著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云山的神靈夜游宴已經(jīng)散了
繡花江水神嗯了一聲,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岳正神都趕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赴宴神祇,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xiàn)過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岳大神一見傾心,夜游宴結束后,依舊戀戀不舍,盤桓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