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shù)年修行!離著西方凈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氣沖沖,對著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道: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癡癡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復(fù)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
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nèi),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云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捻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jié)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shù),光陰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所以佛家有云,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
至于這位老道士,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
現(xiàn)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小道童徐竦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師父身邊,發(fā)現(xiàn)師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
老道人沒有轉(zhuǎn)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fēng),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xùn)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嗎
小道童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關(guān)。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后,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qū)W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xué)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
老道人笑了笑,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
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zhuǎn)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癡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dāng)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guān)系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這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
小道童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
小道童笑瞇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jīng)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沉茶了。千年過后,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
暮色陰沉,距離青廬鎮(zhèn)已經(jīng)不算太遠,兩百里路途而已,陳平安途經(jīng)一座幽綠湖泊。
先前在遠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陳平安便趕過來,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陰靈,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錢倒不算少。
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于后者具體能賣出什么樣的價格,還不好說。
至于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然后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nèi)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帶著兩位扈從,應(yīng)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對方應(yīng)該是去過了蘭麝鎮(zhèn)后,游覽完畢,便重新沿著官路直奔青廬鎮(zhèn)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
那么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yīng)該就是《放心集》上的銅綠湖了,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里邊有兩種魚,極負(fù)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guī)矩極多,陳平安當(dāng)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后,只好放棄。
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xiàn),只要獲得其中一尾,捕撈上岸后,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渾身是寶,能夠賣出兩顆谷雨錢,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
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這種銀鯉極大,號稱一年一斤,百年之后,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不似蠃魚,銀鯉并非此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于蛟龍后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后,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寸余長,然后每過三百年,須長一寸,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制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
所以對于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陳平安并沒有什么太重的覬覦之心。
因為太耗光陰。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修士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斗智斗勇,而且經(jīng)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于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山上,有血統(tǒng)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xiàn)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嚼慢咽。
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后,從方寸物當(dāng)中取出一節(jié)節(jié)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后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魚線纖細如發(fā),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沒有閑著,卷起袖口,蹲在水邊,準(zhǔn)備打窩的餌料,在一只打木盆內(nèi)將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朱紅色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語。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語了幾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并非有意窺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著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fā)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遁,所以打窩過后再半個時辰,當(dāng)我們拋竿,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離岸邊歇息。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干脆去了遠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
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zhuǎn)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邊,輕輕松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
女子無奈而笑。
垂釣大澤巨湖當(dāng)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著遠,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一大筆本錢。
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后,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yǎng)神。
當(dāng)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陳平安才睜眼。
呼嘯成風(fēng)。
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
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哈欠不斷。
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后,防備著遠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下山游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后,少年已經(jīng)開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后繼續(xù)拋竿,耐心極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著樹干,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蒼茫間。
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
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卷上,會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
天地怎么會這么大,人怎么就這么渺小呢
為什么一個人長大后,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
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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