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箓,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只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只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箓的燃燒。不過這張符箓,關了門后,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那位蒼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他主動靠岸?;畹镁门赖酶叩膲娜?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至于飛劍十五,只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
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范巍然滿腔怒火,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
好嘛,先前還敢揚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注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看著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一手縮在袖中,雙指卻捻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箓,剛好露出一點金光。
范巍然御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那人系掛腰間的朱紅色酒壺,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么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發(fā)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聽他緩緩道:所以請滾吧。
范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蕩,獵獵作響。
范巍然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xiāng)小劍仙,一路游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然后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堅實
范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當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老嫗御風返回渡口。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余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么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yǎng)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斗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么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后,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只是杜俞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只卷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yè)業(y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么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于打退一說準不準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呵呵,半點不難為情。
只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后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層的臺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zhàn)之后,調養(yǎng)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遺癥,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鉆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后杜俞發(fā)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經散去。
圓月當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淀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才有機會。只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后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干旱,不過是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里。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見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腌臜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里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只說掏心窩子的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桿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游歷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娘。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么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zhàn)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么一回事啊。
不過已經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
老子這后半輩子的膽識氣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
還要我杜俞咋個英雄氣概才算好漢嘛
隨后陳平安便開始專心練習劍爐立樁。
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緩緩入定,呼吸吐納。
拂曉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
杜俞點點頭,就要去碰運氣,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顆小暑錢。
但是那位前輩突然來了一句,我所謂的值錢,就是一顆雪花錢。
杜俞愣了一下,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是說那一顆小暑錢吧
陳平安無奈道:就你這份耳力,能夠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開始搜刮地皮,有前輩在自己身邊,別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就是那座湖底龍宮,他也能挖地三尺。
陳平安閉上眼睛,只是走樁。
一直到響午時分,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滿載而歸。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只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guī)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guī)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guī)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袋子,將屬于自己袋子里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前輩那只袋子里邊。
陳平安也沒攔著。
陳平安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筑的屋脊上,遠望隨駕城方向。
隨后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術法
杜俞隨即大為佩服。
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眾不同,返璞歸真了。
這天黃昏中,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心里有數。
杜俞有些尷尬。
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杜俞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guī)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當場。
瞥了眼地上的那只麻袋。
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俞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頭望去,片刻之后,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
杜俞有些心驚膽戰(zhàn),前輩,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么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你舍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個沒坐穩(wěn),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心云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最后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
然后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