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數(shù)你們最聰明了,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我是真佩服你們,絕無半點冷嘲熱諷的意思。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負后,緩緩走向前方,然后瞥見一只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不就得罵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眾口鑠金,憑什么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胳膊斷條腿吐那幾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
聽這位大劍仙的下之意
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嫗,你運氣好點,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
然后轉(zhuǎn)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那翠綠衣裙的少女睫毛動了動。
依舊學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仿佛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墻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huán)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酒杯之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自語道:可是那些天劫過后,給那城隍廟虔誠燒香、跪地磕頭一遍又一遍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對于許多真相,可能他們絕大多數(shù),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你們某些修士的潔身自好,清凈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么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shù)阶詈?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罵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兩截我當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罵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去,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差點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
語之中。
范巍然眉心處響起噗通一聲。
腦袋如遭重擊,向后仰去。
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只是瞧著被釘在墻壁上。
但是那老嫗肯定沒真正的身死道消,因為老嫗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nèi)出現(xiàn)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一閃而逝。
年輕劍仙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那張崇玄署云霄宮符箓一出,瞬間籠罩方圓數(shù)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仍是跑不掉。至于自己大戰(zhàn)過后,已經(jīng)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箓,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
這一點,純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系,老嫗頭頂那盞金冠猶在。
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跡,老嫗太過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折扇,以雙指捻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么,我說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說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劍修,你們信不信
陳平安望向其中一位夢梁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輕輕的負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獲
那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獲。
陳平安笑問道: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混戰(zhàn)當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修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遠逃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如此。以后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
破天荒被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修沒有半點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一位夢粱國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黃鉞城老供奉鳶仙,城主葉酣,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后瞬間舒展,對那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
那個癱軟在地的師弟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
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曾想師弟不但跑遠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
年輕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風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運轉(zhuǎn)靈氣,緩緩掠出這座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臺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至于那把飛劍就始終縈繞在白衣劍仙四周。
劍仙你隨意,我反正今兒打死不動一下手指頭和歪念頭。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那張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
陳平安轉(zhuǎn)過身,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眾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我就當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腦漿子的死敵,反正總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盡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機會能活。
大殿之上寂靜無。
那位白衣劍仙又笑道:補充一句,山上打來打去,算計什么的,不作數(shù)。今夜咱們只說山下事。
突然有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輕輕響起,劍仙,現(xiàn)在還是白天呢,不該說‘今夜’。
陳平安望向那個說話之人,正是那個翠綠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寶峒仙境一位比較器重的子弟。
陳平安笑道:謝謝提醒,我看這龍宮大殿燈火輝煌的,誤以為是夜晚了。
葉酣突然說道:劍仙的這把佩劍,原來不是什么法寶,原來如此,不過這樣才對。
陳平安擺擺手,知道你們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層出不窮,趕緊滾吧。
葉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長劍整個穿過身軀,停留在墻壁上。
葉酣嘆息道:不曾想我們黃鉞城竟然淪落至此,最有希望繼承家業(yè)的兒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葉酣也傷了大道根本,此生再無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這位劍仙,要我葉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殺到黃鉞城,對我們斬草除根
陳平安微笑道:很簡單,不用在這里跟我擺迷魂陣,我既然擊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趕緊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過后,他是有在隨駕城上空露過面的,沒猜錯的話,你跟他怎么都有些關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輕,他一來,咱們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他如果能夠喊來那位成功奪寶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對付我這么個晚輩,就算你葉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腳底抹油跑路了,咱們這位湖君麾下有個渠主,她廟中有塊匾額極好,綠水長流。
葉酣無奈道:既然劍仙都道破了天機,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會讓我?guī)ё吆温兜幕昶?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說讓你帶走何小仙師的三魂七魄,好讓你遠遁之法露出蛛絲馬跡,就算先前我這么說,你葉酣敢這么做我看你不會。
葉酣點頭道:確實不會,那就如劍仙所,綠水長流!
這位黃鉞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間那枚玉牌。
身形憑空消失。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屋頂,似乎視線已經(jīng)去往了蒼筠湖湖面遠處。
這枚玉牌,縮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張金色材質(zhì)的方寸符還要夸張。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頭疼欲裂。
墻上那把長劍,金光一閃,刺入何露那具無首身軀的一處關鍵竅穴。
然后有一陣黑煙涌出何露身軀,瞬間化作十縷,試圖各奔東西,卻被那白衣劍仙一揮袖,全部砸在墻上,化作灰燼簌簌而落。
當他抬起頭,已經(jīng)神色緩和,你們可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們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沒有幾次靠著講理就可以幫助自己活命的。
這位白衣劍仙凌空一抓,劍鞘掠回自己,長劍在半空中歸鞘。
他坐在龍龍椅上,橫劍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處的白衣劍仙,沉聲道:這樣的你,真是可怕!
陳平安微笑道:別說你們,我連自己都怕。
翠綠衣裙少女趕緊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滿臉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淚花,以心聲道:晏師姑,真的別再說了,他先前就已經(jīng)有兩次要殺你了,真真切切。加上這次,就是他說的事不過三了!這位劍仙說話,云遮霧繞誰也聽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騙不了我,晏師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師門上下,就屬你和二祖對我真心實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陳平安手肘抵在龍椅把手上,身體歪斜,慵懶而坐,再不說,我就隨便砍殺一通了。
于是開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練氣士的底細。
是敵對門派的一位洞府境修士。
門派底蘊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壞事卻不算少。
是那開口之人,精心挑選過的。
生死一線,再不動點腦子,難道還要去了傳說中的冥府閻王殿再喊冤
蒼筠湖龍宮依舊燈火輝煌,難分白晝。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彎彎柳梢頭,靜謐安詳。
隨駕城那邊也已早早熄燈、摘下燈籠,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都不敢在夜間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開,走出一位白衣背劍的年輕劍仙,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顆定心丸的蒼筠湖湖君。
至于龍宮之內(nèi),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