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戶部、工部兩位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還有一位從五品的輔佐官員,姓柳名清風。
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后進,真是唾棄得很,江湖上賣友求榮,就已經(jīng)是人人不屑,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洪刺史覺得每天與這種人一起議事,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
洪刺史這大半年來,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兩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對此故意視而不見,至于柳清風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細節(jié),柳清風幾乎從來不開口主動語,唯有兩位京官郎中詢問細節(jié),才會說話。
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
一個已經(jīng)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帶著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書童,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墻的墻頭上,遠遠看著那邊鑼鼓喧天,竹馬以竹篾編制而成,竹馬以五色布纏裹,分前后兩節(jié),吊扎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按照鄉(xiāng)俗,正衣騎紅馬,青衣騎黃馬,女子騎綠馬,書生騎白馬,武夫騎黑馬,各有寓意。
讀書人其實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肌膚曬得黝黑發(fā)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
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得看哪個村子出錢,錢多錢少,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
這座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所以跳竹馬尤為精彩。
墻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別處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高大少年郎。
對著那個富裕村子里邊的少女,指指點點,談無忌,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后一定會很大,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墻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爭執(zhí)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來著,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shù)十里最水靈的娘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個讀書人,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書童便有些無奈,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jīng)。
讀書人微笑道:女子本質,唯白最難,其實胖瘦無礙。
書童無奈道:老爺你說是便是吧。
讀書人笑道:你還小,以后就會明白,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書童翻了個白眼,老爺,我明白這些作甚,書都沒讀幾本,還要考取功名,與老爺一般做官呢。
讀書人點點頭,你是讀書種子,將來肯定可以當官的。
書童頓時興高采烈。
老爺說話,不管是什么,從來作準!
他們的遠處,跳竹馬那邊的近處,喝彩聲叫好聲不斷。
倒是他們這邊墻頭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個人都在挑三揀四,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聲稀疏。
書童輕聲問道:老爺,你學問大,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那你來說說看,是真的沒跳好嗎我覺得挺好啊。
柳清風小聲說道:當然好啊,但是咱們不花錢,干嘛要說好,天底下的好東西,哪個不需要花錢
書童一頭霧水,這是什么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不再語,摸了摸少年腦袋,別去多想這些,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
書童點點頭,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為何先生最近只看戶部賦稅一事的歷代檔案
書童如今還不清楚,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官身,可以翻閱的,甚至還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
柳清風輕聲道:翻看史書,都是后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難免失真,但是唯有錢財出入一事,最不會騙人。所以我們讀史,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看看歷朝歷代掌管財權之人的生平履歷,以及他們鑄造、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jīng)過。以一人為點,以一朝國庫盈虧為線,再蔓延開來,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
書童撓撓頭。
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囂,笑道:你一樣不用著急,以后只要想看書,我這邊都有。
書童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便有些開心。
因為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了個人,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都是看著那些沒啥區(qū)別的山山水水,默默寫筆記。
書童趁著老爺今兒愿意多說,他便多問了,老爺,為什么你到了一處地方,都要與那些城池、鄉(xiāng)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
柳清風說道:讀書種子怎么來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書先生了,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jīng)綸并且愿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
書童嗯了一聲,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現(xiàn)在就好好思量起來。
書童點頭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飛奔而來的青壯男子、高大少年,見著了柳清風和書童那塊風水寶地,一人躍上墻頭,滾一邊去。
少年書童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爺已經(jīng)站起身,什么話都沒說,就默默跳下矮墻墻頭,少年只好跟著照做,去了別處欣賞跳竹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氣得不行。
柳清風站在別處,伸長脖子,踮起腳跟,繼續(xù)看那村莊嗮谷場的跳竹馬。
少年悶悶不樂。
自家老爺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太好,這點不太好。
不與是非人說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風笑道:不與偽君子爭名,不與真小人爭利,不與執(zhí)拗人爭理,不與匹夫爭勇,不與酸儒爭才。不與蠢人施恩。
這是不爭。
其實還有爭的學問。
不過柳清風覺得與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會更好。
年少讀書郎,不用心讀書,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錯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氣,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什么都不爭,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太吃虧了吧。哪有活著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柳清風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搖頭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風收回視線,轉頭看著少年,打趣道:這么笨,怎么當我的書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風突然說道:走了。
柳蓑跟著這位老爺一起離開。
柳清風緩緩而行,想著一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還有問題,只是一看到老爺這模樣,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攪老爺了。
李寶箴如今的作為,柳清風只會袖手旁觀。
李寶箴的野心,也可以說是志向,其實不算小。
這位大驪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在做一個嘗試,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劃,讀書種子,江湖豪俠,士林領袖,廟堂官員,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鸞國后,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還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例如那個獲封大周正的神童。
聽上去很不合禮,陰謀意味十足,顯得陰氣森森,殺氣騰騰,實則不盡然。
李寶箴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個目的,不是要當什么青鸞國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夠有一天,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都可以被世俗王朝來掌控,道理很簡單,連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驪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復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長久以往,再來談山下的規(guī)矩一事,就很容易講得通。
在這期間,又有那位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guī)矩。
柳清風對于李寶箴的謀劃,從意圖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的,要么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
比如今年以來,青鸞國又有幾位文壇名士,聲名狼藉。
怎么做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將那幾人的詩詞文章,說成足夠比肩陪祀圣人,將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圣人的神壇。
然后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繼而開始悄然蓄勢,開始引領文壇輿論,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
最后就更簡單了,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圣人嗎那就以隨口胡謅的語,大肆編排,以私德有虧,攻訐那幾人。這個時候,就輪到江湖、市井發(fā)力了,云游四方的說書先生,私家書肆掌柜,開始輪番上陣,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御用文人,開始痛心疾首,仗義執(zhí)。到最后,一個個身敗名裂,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當真介意真相嗎可能會有,但注定不多,絕大多數(shù),不就是看個熱鬧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遠遠看著那跳竹馬的熱鬧
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眾人,要他們?nèi)ザ嘞?
柳清風就不會。
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
喧囂過后,便是死寂。
歷來如此。
柳清風笑了笑,自自語道:我開了一個好頭啊。
何況李寶箴很聰明,很容易舉一反三。
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對身邊那少年說道:柳蓑,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隱蔽擔任棋子,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你只管點頭答應,不但答應對方,你還要手段盡出,竭力而為,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
少年書童臉色慘白。
頭腦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要說這種嚇人語。
柳清風神色如常,輕聲道:因為你肯定無法成功的。我將你留在身邊,其實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省得你為了所謂的道義,白白死了。在此期間,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積攢人脈,最終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為何明知如此,還要留你在身邊,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寶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聰明,聰明到最終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書童滿臉淚水,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嚇到的。
柳清風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
少年抹了把眼淚,點頭。
柳清風微笑道:很好,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要嘗試去忘了這些。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
片刻之后,柳清風難得有驚訝的時候。
因為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但是那位大驪派遣給自己的貼身扈從,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著一只紙鳶,笑容燦爛,柳清風,我扛著小鋤頭,挖自己的墻腳來了。你跟著那個老王八蛋廝混,沒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東山混吧。再說了,我的是我的,他的還是我的,與他客氣什么。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數(shù)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著。
柳清風笑道:這可有點難。
對方的隱蔽身份,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語。
崔東山將手中紙鳶拋給柳清風,柳清風抓住后,低頭一看,并無絲線,便笑了。
柳清風抬起頭,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柳清風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
崔東山大步前行,歪著腦袋,伸出手:那你還我。
柳清風笑道:當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還了。
崔東山嘖嘖道:柳清風,你再這么對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
柳清風笑瞇瞇問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東山站在原地,雙腳不動,肩膀一聳一聳,十分調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見過了啊。
柳清風想了想,猜不出來。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為表誠意,我就不與你賣關子了,我家先生,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
柳清風愣了半天,試探性問道:陳平安
崔東山也愣了一下,結果一瞬間,就來到柳清風跟前,輕輕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打得柳清風一個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只聽那人怒罵道:他娘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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