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曾經(jīng)說過一番很有嚼頭的語。
一線兩端的道理,都捋順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雙方打完架之后,最終落在了中間,那才是一點真知。
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間,就全是狗屁,嗚呼哀哉。
當年大隋那趟兩人結伴的游歷途中,其實崔東山說了很多這樣的無心之語玩笑話,只不過可能是崔東山語之時,太過玩世不恭,吊兒郎當,陳平安就沒怎么聽得進去。
事后想起。
原來是學生在教先生道理。
一位高大老者沿著那座小天地的邊境線,緩緩散步。
一次次被劍氣攪爛縹緲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攏,一個不累,一個無所謂。
老者當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設,妙在何處。
每一份興許連那些小家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說死則死的緊要關頭,以及有望獲得仙人傳承的大機緣之下,大禍大福,兩兩相依,那么人人的行舉止,都會延伸出一種種意外和那可能性,合縱連橫,相互算計,敵友難分,隱忍蟄伏,奮起殺人,抱頭鼠竄,惻隱之心,豪杰性情……
光是先找到誰,先殺誰,怎么殺,就都是一碟一碟滋味無窮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這座小天地的規(guī)矩殘余太多,其中一條,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興許他早就煉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處青山綠水,一直束手束腳,一旦被他真正坐鎮(zhèn)小天地,估摸著也該修出一個天圓地方的道果了。
不過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顛沛流離,只能揀選一些境界低微的螻蟻果腹,也不全是壞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礪自己道心,一次次過后,受益匪淺,對于求真二字,越來越有心得。
這頓飽餐過后,就又得搬遷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蘆洲鄰近宗門查出些蛛絲馬跡。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邊的皚皚洲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于南邊的寶瓶洲,先前聽那些修士在外邊山頭的閑聊,除非繞路,不然就需要經(jīng)過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躋身了玉璞境,就相當于一位仙人境修士了。
會比較麻煩。
尤其對方還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難以完全隱藏蹤跡。
總不能去給大驪宋氏當個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寶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確定,去撈個山岳正神當當,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老人大概是實在厭煩了那縷劍氣的糾纏不休,便退回白霧茫茫當中,盤腿而坐,身邊有一只只折紙仙鶴縈繞盤旋。
進入這座遺址的入口,繪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畫的那座洞室,其實是別處破碎山頭的遺物,被他煉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罷了,事實上,他所煉名山可不止這么一座,所以下一次,別處機緣現(xiàn)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適的螻蟻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會故意設置一道低劣禁制,讓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興趣,至多是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般,或是那桓云,不過是為人護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兩位在他腹中打滾的元嬰,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所以那些墻上詩文字跡,皆是老人的手筆。
用來對付自以為是的聰明人。
后來那五十余人,便是太笨,遠遠不如前三撥修士,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個小手段,結果有人爭先,便人人爭先。
人心從來讓他不意外。
第一撥人進入仙家洞府,抬頭便見仙鶴盤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
世間修道之人,一個個喜歡疑神疑鬼,他不折騰出點花樣來,要么蠢到無法上鉤,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餌。
說來可笑。
若是入山之人,一個個浩然正氣,誰也不殺誰,各拿各寶,他還真沒轍,至多就是關閉大門,讓那些修士一個個老死于此。
涼亭對弈的兩具尸骸,早年便是如此。
不是真殺不成人,而是得不償失。
一旦真身顯露,那縷殘留劍氣就不會客氣了,甚至可以循著痕跡,直接殺入茫茫白霧當中。
老者在蟄伏千年之久的漫長歲月里,就吃過兩次大苦頭。
何況仗著境界,以力殺人,如稚童以木搗爛蟻窩,老者最初在異鄉(xiāng)故土,做得多了,最終撞見了那位道觀供奉之人,所以才會淪落至此。
山上諸多宮觀殿閣、天材地寶、仙家秘笈,對于老者而,已經(jīng)意義不大,更多還是準備未來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夠自保,才會開宗立派,到時候所有寶物機緣,便是自家宗門的底蘊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還真看不上眼,支離破碎之后,歸于天地,化為靈氣,亦無不可。
此地靈氣充沛,尤其是水運濃郁,可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大千氣象。
老者當下真正關注之人,不是那三位金丹地仙,是其他三人。
一個是運氣太好,所以運氣便不好了。
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巔道觀的三分機緣,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煉而成的碧綠琉璃瓦,水運蘊藉的地面青磚。
還有兩人,一個是他破天荒動了收徒念頭的,的的確確與山上道緣沾點邊,若是真成了師徒,徒弟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將來在外邊奔波勞碌,與師父里應外合,會讓他更加省心省力。說不得元嬰也隨便吃,師父證道果,弟子拿那金丹與元嬰與寶物,皆大歡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頂,說不得有朝一日,還可以衣錦還鄉(xiāng),讓那幫眼高于頂?shù)某襞1亲永系?大吃一驚。
一個則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所以就成了必須死的一個。
而且多半不用他動手。
到時候反正已經(jīng)殺到了只剩下五人,再多殺幾個,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其實那些人若是能夠精誠合作,摒棄成見,選擇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縷劍氣存在,他便要麻煩許多。
就只能挺著肚子開始遠游,慢慢等著那些家伙,一個個漸漸老死在這座肚里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靈氣,重歸小天地。
只不過可能嗎
絕無可能。
哪怕對方如此相親相愛,最終出現(xiàn)一位有望躋身玉璞境的元嬰。
真到了那種時刻,無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價,親自出手將其打殺。
天地接壤,大劫臨頭。
可不是他讓那三位紙片神祇隨口胡謅的玩笑話。
如果有誰能夠獲得那縷劍氣的認可,才是最大的麻煩。
天大的麻煩。
好在目前看來,并無這種天命所歸之人。
既然暫時閑來無事。
老人打開一本書頁薄如蟬翼的書籍,內(nèi)容以細微近乎不可見的蠅頭小楷寫就,期間還夾雜著一頁頁修士畫像。
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體小說了。
每一章,便是一位修士在此地的經(jīng)歷與生死,事無巨細,皆有詳細描繪,所有人在此地的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確切記載,不過每個故事的篇幅,有長有短。
看似誰都是主角,但是誰都會死。
這便是老人無數(shù)年來,在偷偷摸摸煉制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霧茫茫,山水境內(nèi),纖毫畢現(xiàn)。
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觀山河。
如今的圣人坐鎮(zhèn)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一樣是學來的。
高大老者最想要去拜訪的,不是什么三教圣人,而是那座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修士,他們坐鎮(zhèn)的白紙福地。
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座天下的讀書人,說話就是講究。
高大老者抬起頭,望向青山之巔的道觀方向,感慨良多。
遙想當年,他追隨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書多,藏書極豐,他也算遍覽群籍。
一次那人難得開口語,詢問看書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點冷??捶鸺医?jīng)文,苦中有樂,有點熱??慈寮医?jīng)義,規(guī)規(guī)矩矩,有點煩。
那人便笑,讀進去了些許,遠未讀出來,人在深山中,見山不見人,還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書更多,便有了那場一劍遞出、劍氣如暴雨的驚天變故。
那一劍,真是至今想來,也會讓人覺得背脊生涼,肝膽欲裂。
那人臨終之前,為了破開天幕,將這座主人更換多次的小天地與自己,一同送出家鄉(xiāng)天下,其實已經(jīng)無力約束自己更多,便只能與自己約法三章。
歲月悠悠,所謂的約法三章,已經(jīng)不再是什么束縛,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縷劍氣還在苦苦支撐。
隨著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闖入此地,像那武夫黃師,行事一個比一個肆無忌憚,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后他又縫縫補補,重新拼湊起來,對那人僅剩的些許敬畏之心,便隨之消磨殆盡。
老人隨便瞥了眼遠方。
若是有人膽敢壞了他的這場觀心局,比如膽敢以蠻力鎮(zhèn)壓眾人,那就可以先死了。
剛好拿來殺雞儆猴,好讓那些小崽子愈發(fā)相信此地,是某位遠古飛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價,無非是消磨幾十年光陰積攢下來的表面修為而已,對于他這種存在,光陰不值錢,砥礪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錢。
有機會這么做的,都沒這么做。
沒本事這么做的,偏偏打腫臉充胖子,例如那個名叫詹晴的小侯爺,徒惹笑話,一步錯步步錯,注定是活不長久的,而且說不定會死得比較傷心傷肺了。
例如死在某位螻蟻手上
或是干脆安排一二,讓這個小家伙,死在他那位心愛的白姐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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