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戰(zhàn)事,極為急促短暫,規(guī)模之小,死人之快,簡直就像是一場邊軍斥候的狹路相逢。
蠻荒天下并未立即展開下一輪攻勢。
顯而易見,諸多關(guān)鍵軍帳,應(yīng)該都沒有預(yù)料到這個結(jié)果,意外太多,必須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調(diào)整諸多策略的細(xì)節(jié)。
反而讓出了戰(zhàn)場上的僅剩三座山岳,居中那座大岳,是被左右與那仰止交手,徹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則是被皚皚洲兩位外鄉(xiāng)劍仙以兩條性命的代價,摧毀了山根水運,然后被陸芝硬生生以劍光砍裂。
剩下三座也已是殘敗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劍仙摧破許多,這大概就是這兩位叛變劍仙最后的戰(zhàn)功了。
將來可能再見面的話,就是相互問劍,與昔年戰(zhàn)友,同輩劍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頭上,一些個僥幸沒死的符箓一脈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斃,就算逃得太遠(yuǎn),有何意義。他們的命,早就與山岳存亡掛鉤,也不乏有些兇性暴戾和那狠辣果決的,呼朋喚友,指揮調(diào)度,重新開啟護山大陣,拼了一死,也要讓劍氣長城的劍仙多遞出一劍是一劍。
劍仙趙個簃找到了程荃,聯(lián)袂御劍去往一座山岳,趙個簃要為程荃護陣,盡量煉化山岳,幫著程荃化為己用。
他娘的老子現(xiàn)在出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叛徒了!
程荃御劍途中,悲憤欲絕,狗日的竹庵,下賤的洛衫,你們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換命的朋友啊!趙個簃,你說,以后你是不是也會背后捅我一劍,要是會,給個爽快,等會兒到了山頭那邊,只求你出劍別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們,讓我死得快些。
趙個簃破口大罵道:宋彩云怎么會喜歡你這么個廢物!
程荃黯然失色。
劍氣長城這邊贏得了這一階段戰(zhàn)事的勝利,但是城頭之上,沒有任何劍修會感到欣喜。
隱官大人竟然會叛出劍氣長城,會帶著洛衫竹庵兩位劍仙,一起投身蠻荒天下。
隱官大人更是在先前的戰(zhàn)場上,一拳重創(chuàng)了孤身陷陣、堪稱無敵的左右!
除了劍心足夠澄澈的那撥劍仙,幾乎所有劍修的心頭,尤其是年輕人,心頭都有陰霾籠罩,揮之不去。
陳平安別好折扇在腰間,駕馭符舟去往茅屋那邊。
那棟原本是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暫居的小茅屋內(nèi),左右坐在床邊,被一拳洞穿打出個窟窿的腹部,以劍氣彌補。
劍氣生不出血肉白骨,因為這根本就是第二場兇險廝殺,師兄左右需要以劍氣抵御隱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遺癥。
不然對于一位煉劍本身就是淬煉體魄的上五境劍修而,身體傷勢再重,不至于讓一旁董三更都覺得觸目驚心,覺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門口,怒道:陳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隱官是鬼迷心竅了嗎!
站在遠(yuǎn)處墻頭那邊的陳清都頭也不轉(zhuǎn),說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為這位老劍仙,對隱官這個晚輩一直印象極好,覺得與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
而老劍仙那個最器重的孫子,曾被視為下一位刻字劍仙人選的董觀瀑,早年與隱官更是十分投緣。
董三更已經(jīng)看到了飄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年輕人,依舊是氣不過,繼續(xù)與陳清都大聲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
陳清都冷笑道:董觀瀑投靠蠻荒天下,事跡敗露,整個劍氣長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們鬧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沒有
陳平安假裝什么都沒有聽見。
當(dāng)年劍仙齊聚城頭之后,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斬殺董觀瀑,是陳平安親眼所見。
只是那個時候,陳平安想事情還十分粗淺罷了,當(dāng)時終究不曾真正理解劍氣長城。
而最讓陳平安覺得疑惑的一句話,是事后寧姚說那小董爺爺是個好人。
身為劍仙,董家子弟,背叛劍氣長城,是真。好人,卻也是真。
這筆賬,怎么算
興許對于這位老大劍仙而,守住劍氣長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劍氣長城而已。
董三更壓抑住心中怒火,與陳平安說了句你師兄死不了,然后這位董家老祖就直接離開此地。
陳平安沒有走入茅屋,反而輕輕關(guān)上門。
見過了這種波瀾壯闊、劍仙大妖皆可死的慘烈戰(zhàn)爭,就會愈發(fā)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見過了老大劍仙陳清都的種種選擇,陳平安就會覺得書簡湖的那場問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與當(dāng)年同樣的修為境界,真的能夠隨心所欲。
陳平安沒有在茅屋這邊久留,去往寧姚他們那邊。
寧姚看了眼晏啄,然后對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晏啄眼眶通紅,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仙李退密,死了。
這個老頭子,曾是晏啄年少時最恨之人,因為許多膾炙人口的糟心語,都是被最瞧不起他這位晏家大少的李退密親口道出,才會被大肆渲染,使得當(dāng)年的晏家小胖子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啄父親、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氣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發(fā)難,誰敢這么往死里糟踐身為獨苗的晏啄
哪怕晏啄在后來的一場場大戰(zhàn)中,靠著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劍修,與寧姚陳三秋他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朋友,可是身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舊不愿正眼看他晏啄,晏啄低三下四,求了數(shù)次李退密教他劍術(shù),李退密那些年只說自己一把老骨頭,窮賤命,哪敢指點晏家大少劍術(shù),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晏啄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傳授自己劍術(shù)了,愿意板著臉、眼中卻有些笑意,與自己說幾句不是壞話就是天大好話的語了,老人就這么死了,成了戰(zhàn)場上第一個戰(zhàn)死的大劍仙。
陳平安坐在晏啄身邊,也沒勸慰什么,這里是劍氣長城,身邊人是晏啄,那就不需要。
誰都可以熬過去。
至親之人,死別一事,誰會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還有那暫時活著的吳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個不是如此!
劍仙猶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談那些劍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飛劍崩碎、個個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劍仙最后那句話,也虧得只有自己聽到。
因為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當(dāng)年那隱官大人明知董觀瀑是叛徒,偏偏遲遲不定罪。
他陳清都并不會就此多說什么,拖著便拖著,董觀瀑那個思慮極多的孩子,哪怕罪該當(dāng)死,活著便活著,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劍術(shù)不夠,積攢的戰(zhàn)功不夠,既無法震懾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劍仙,惹來眾怒,又無法憑借戰(zhàn)功護住一個叛徒孫子的性命,故而是董三更保不住董觀瀑,才使得一群劍仙去往劍氣長城興師問罪,不然隱官一脈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陳清都就跟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孫董觀瀑,或是至多丟往老聾兒那邊的牢獄,僅此而已。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低聲道:很好。
寧姚其實有很多的問題,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開口。
陳平安柔聲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給我去想。
兩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啄突然問道:有沒有礙著你們倆
陳平安打開折扇,卻是幫著寧姚扇風(fēng),笑瞇瞇道:大家都自覺點。
那個剛要一屁股坐在寧姚那邊的董黑炭,停在那邊,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勢清奇。
不曾想陳三秋坐在了晏啄身邊,范大澈坐在了董畫符身邊,疊嶂又坐在了陳三秋旁邊。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遠(yuǎn)方。
安安靜靜等待著下一場戰(zhàn)事。
龐元濟長久的呆滯無。
被視為劍氣長城下一代欽定隱官的年輕劍修,劍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龐元濟身邊的劍仙胚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又止,始終不敢說話。
高野侯來到龐元濟身邊坐下,只說了兩個字:忍著。
龐元濟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說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別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爭取有朝一日,親自問劍隱官,讓她親口告訴你答案!
龐元濟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隱官一脈從今天起,就算真正斷了香火。
不曾想兩人身后,有個悄悄來到此地的小姑娘,雙手抱胸道:我來接過香火,就這么說定了啊。
龐元濟慘然一笑,轉(zhuǎn)過頭,問道:綠端,當(dāng)初為何不離開劍氣長城郭稼劍仙,與那陳平安,其實都希望你離開。
郭竹酒眼神明亮,搖頭道:再敬重仰慕我爹與我?guī)煾?那也是他們的想法啊,身為劍修,難道不該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龐元濟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豎起大拇指,大笑道:綠端,這話說得好!
郭竹酒看著高野侯,無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guī)煾附掏接蟹?這就叫一夸夸倆,你不太上道唉。
高野侯一時間無以對。
與綠端丫頭打交道,能占上風(fēng)的,估計就只有寧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個沒忍住,破涕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個小姑娘,憐憫道:哭哭笑笑的,腦闊兒壞了吧,原來是個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氣笑道:這會兒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搖搖頭,學(xué)自己師父雙手籠袖,走了,自自語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長不大的小姑娘,潑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滿臉漲紅。
高野侯覺得自己也愁,攤上這么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龐元濟笑容牽強,繼續(xù)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還是希望能夠再看一眼師父。
劍氣長城上,與那兩位劍仙張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皚皚洲劍修,亦是無限傷感。
在家鄉(xiāng)皚皚洲那邊最是閑云野鶴的兩位摯友劍仙,是公認(rèn)的與世無爭,結(jié)果就這么死在了蠻荒天下的戰(zhàn)場上。
皚皚洲最重商賈,簡單而,就是生意人多,其實他們這些劍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皚皚洲的異類了。
境界最高的兩位,就是慷慨赴死的張稍和李定,兩人都是玉璞境劍仙。
劍氣長城這邊,看待他們這些人數(shù)最少的皚皚洲劍修,從無異樣眼神,但是他們自己內(nèi)心深處,會不痛快。
北俱蘆洲不用去多說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劍修如云的一個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近,有數(shù)百位劍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墒浅酥?扶搖洲,流霞洲,金甲洲,這三個洲的劍修人數(shù),都要比皚皚洲多得多。
比皚皚洲劍修人數(shù)更少的,就只剩下兩個了,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寶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位風(fēng)雪廟劍仙魏晉,一個能夠與本土劍仙比拼資質(zhì)和大道成就的年輕劍仙,然后有了那個不是劍修卻能夠贏得劍修敬重的陳平安。
最后一個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歡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
寶瓶洲是內(nèi)亂紛擾,桐葉洲是大妖作亂。
唯獨皚皚洲,始終太平無事,甚至極有可能是那個浩然天下的天塌下來,皚皚洲都是最安穩(wěn)的那個大洲,因為距離倒懸山最遙遠(yuǎn),與那南婆娑洲,還隔著一個疆域廣袤、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
可是一艘艘去倒懸山的皚皚洲渡船,生意做得無比興隆。
唯獨在劍氣長城,竟然難見同鄉(xiāng)人。
也對,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條,修行路上風(fēng)光奇絕,安穩(wěn)破境當(dāng)神仙,為何要來此地送死。來了的劍修,其實根本無法苛求沒來之人。
如今張稍和李定兩位本洲劍仙戰(zhàn)死了,照理說,是一件足以讓皚皚洲劍修晚輩們挺直腰桿的事情。
但是沒有半點揚眉吐氣,只能是愈發(fā)讓人皚皚洲劍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頭某地,有一撥身穿儒衫的讀書人。
其中陳淳安神色凝重。
陳是與最要好的劉羨陽和秦正修站在一旁,陳是憂愁不已,輕聲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對不起那么多已經(jīng)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劍仙李退密,皚皚洲的張稍和李定。如果換成我是那位老大劍仙,早就道心崩潰了。
劉羨陽蹲下身,嘴里叼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拔來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劍仙劍修,都習(xí)慣了老大劍仙坐鎮(zhèn)劍氣長城,實在是太久了,很難有人真正去想象這位前輩的內(nèi)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聲道:萬年以來,加上當(dāng)下這一場,總計九十六場大戰(zhàn)。沒輸過。
劉羨陽說道:戰(zhàn)場在南邊大地上,也在北邊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贏,也在一直輸。
陳淳安突然開口道:我們浩然天下,難辭其咎,錯莫大焉。
這位浩然天下獨占醇儒頭銜的老人,并非以心聲語,而是直接開口說話。
除了劉羨陽,便是陳是這位陳氏子弟,秦正修這樣的儒家君子,都有些變了臉色。
隱官大人帶著洛衫和竹庵劍仙,大搖大擺走到了那座甲子帥帳。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帳外,笑道:不用擔(dān)心在我們這邊沒架打,只要是飛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過力,都隨便你挑,打死了,誰敢發(fā)牢騷,繼續(xù)打死。
隱官大人點了點頭,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辮兒,輕輕搖晃起來,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給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給我打殺??s頭烏龜,龜殼帶肉,一并稀爛!
灰衣老者沒有拒絕,為何要拒絕眼前這個小姑娘,簡直就是蠻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種子,大道之契合,無與倫比,待在陳清都身邊,對她而,無時不刻都是煎熬,劍氣長城從來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籠。隱官大人身為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豈會沒有本命飛劍但是她每逢大戰(zhàn),幾乎從未祭出飛劍,最多就是提一把劍坊長劍,砍斷了再換拳。
灰衣老者極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成長起來的隱官大人,不曾誕生在蠻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個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變一變。
這位蠻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邊只有一人跟隨,那個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
洛衫望向這個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劍仙,問道: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劍,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漢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劍仙和娘們的份上,與你廢話一句,我殺誰,不殺誰,都不需要與外人講理由。
洛衫剛要說話,已經(jīng)被竹庵劍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謹(jǐn),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規(guī)矩,你們是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千年之內(nèi),不會有半點水分。劉叉如果對你們出劍,就算是問劍托月山了,對不對
說到這里,老人望向那個大髯漢子。
劉叉默不作聲。
隨后灰衣老者輕描淡寫說了一番語,既是對身邊名為劉叉的男子所說,也是對洛衫和竹庵劍仙所說,更是對甲子帥帳的諸多大妖說的,我們蠻荒天下,的的確確就是個沒有教化的蠻夷之地,既不是劍氣長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規(guī)矩,不多,就那么幾條,條條管用,忤逆者皆死。
隱官大人一本正經(jīng)道:對了,我那傻徒弟龐元濟,就算他自己可勁兒找死,你們都別打死他。我還想著他以后與我問劍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無奈笑道:這種小事,就別與我念叨了,你讓洛衫和竹庵分別將甲子帳和戊午帳走一遍,應(yīng)該就都就有數(shù)了。
隱官大人問道:那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