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視線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尸骸滿地,瘡痍滿目。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尸骨的神靈之軀。
應(yīng)該是一處遠(yuǎn)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zhàn)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臺階。
境界高的妖族,關(guān)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后補充了一句,并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他轉(zhuǎn)頭問道:前輩
陳平安說道:年紀(jì)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jié)仇的,都算前輩。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xí)慣。
然后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陳平安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jīng)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只見階梯,不見其余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后,視線就會清明幾分,只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zhì)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里邊的,已經(jīng)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丹坊那邊應(yīng)該大賺了一筆。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位飛升境尸骸的大頭。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航。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這么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么難想明白嗎費思量,費思量啊。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愿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cè)目,你還能活嗎好意思活嗎前輩有什么好費思量的。應(yīng)該偷著樂才對吧。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zhèn)€在理??上н@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只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一路行去,終于見到了第一頭妖族修士。
是一頭現(xiàn)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guān)押著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盡其用。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么相互廝殺,或是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閑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被老聾兒傳授劍術(shù),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這劍氣長城這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位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shù),還不是死了都要學(xué)
問題在于,在這里,老聾兒的劍術(shù)太高,學(xué)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么道心崩碎,要么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于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不然丹坊會問責(zé)。
關(guān)于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位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shù)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shù),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dāng)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yǎng)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于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guān)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茍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這就動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老聾兒當(dāng)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后一拳,面對一位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強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那曹慈、郁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yuǎn)游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然后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xù)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只是這么個事情,有差嗎
陳平安笑道:就當(dāng)是散心。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準(zhǔn),做人狠,卻容易剝啄元氣,傷了福緣。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么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guān)押在此的妖族,當(dāng)然現(xiàn)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余。
苦熬三千年,還只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后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后邊幾位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zhèn)壓,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視線,依舊猶如實質(zhì)。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愿停下,最后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罵老聾兒,更罵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只是謾罵不已。
之后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面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顏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cè)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愿意立下誓,甘當(dāng)奴役,只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陳平安始終一不發(fā)。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只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dāng)個丫鬟,不跌份。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quán)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dān)憂她的忠心。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dāng)年從大隋返鄉(xiāng)的半路上,風(fēng)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yuǎn)游,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fēng)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yuǎn)霞曾經(jīng)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xiāng)英雄冢是個什么。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guān)系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顏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說到底,既是為酡顏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圣人的護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yuǎn)考慮。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愿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xiāng)人了。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顏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只是陳平安也擔(dān)心酡顏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既是庇護,更是監(jiān)督,由不得酡顏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顏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dāng)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tǒng)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范家幕后供奉桂夫人。
最后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蹤。
牢獄最底層,最后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郁,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xiàn),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里邊關(guān)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yīng)該是一門養(yǎng)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jié)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陳平安開始返回,贊嘆道:得了機緣,練劍修行,師傅領(lǐng)進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biāo)廊恕?
連同少年在內(nèi)三個,當(dāng)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guān)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越是年紀(jì)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zhì)驚艷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于吧
這個年輕人,當(dāng)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