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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809章 錦上添花

第809章 錦上添花

埋河水神將那仰慕已久的大劍仙左右領(lǐng)進門,繞過一堵與埋河水運牽連的影壁,穿廊過道,到了大堂那邊,一位老廚子剛從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裝著劉家鋪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過了,鮮紅鮮紅,一股子辣味,老廚子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娘……娘,朝天椒還……還要么

先前水神娘娘嫌棄今夜的油爆鱔魚面不夠勁,就讓老廚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沒等著,劍仙就駕臨碧游宮了。

她瞥了眼老廚子手里邊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鱔魚面,最后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劍仙左右,她怪難為情的。

難得吃一頓宵夜,就給撞見了。早知道就換個小碗。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只管繼續(xù)吃宵夜,我不著急返回桐葉宗。吃完之后,我再說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劍仙,什么是溫良恭儉讓的讀書人眼前這位文圣老爺?shù)牡諅?就是了。她只覺得文圣一脈的讀書人,咋個都這么善解人意

她試探性問道:給左先生也來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勞煩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說完了客氣話,就不再客氣,從老廚子手中接過那菜碟,倒入面條中,手持筷子一通攪和,然后開始埋頭吃宵夜,習(xí)慣性將一條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趕緊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壺,抿一口碧游宮自家釀造的酒水,酒釀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個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閉上眼睛打個激靈,痛快痛快,胡亂抹一把臉上汗水,繼續(xù)吃那碗鱔魚面。

碧游宮沒那亂七八糟的繁文縟節(jié),談不上規(guī)矩森嚴,比如老廚子到了大堂就再沒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帶走碗碟。

一些個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宮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攢簇在門外兩側(cè),畢竟一位劍仙可不常見,過來沾一沾劍仙的仙氣也好。她們都不敢喧嘩,只是一個個瞪大眼睛,打量著那位坐在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男子。原來他就是那位兩次蒞臨桐葉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話說,就是一劍砍死飛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們桐葉洲就沒一個能打的,玉圭宗老荀頭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夠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條,朝大門口那邊瞪眼道:還沒看夠!

嘩啦啦飄蕩散去。

她選擇坐在左右對面,但是挑了張靠近大門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對不住左先生了,我這碧游宮平日里,沒什么神仙老爺光顧的,他們總埋怨我這水神娘娘沒牌面,這次就讓他們好好開開眼。

左右睜眼說道:無妨。

他之所以御劍南下埋河,今夜造訪碧游宮,是因為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眼前這位被小師弟說成一條埋河都裝不下她那份豪杰氣概的水神娘娘。當年在劍氣長城那座酒鋪子外邊,陳平安親口所說,當時居中而坐的兩人先生,喝著小酒,以關(guān)門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這座碧游府,當年從府升宮,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幫忙,碧游府興許升宮不成,還會被書院記錄在冊,只因為埋河水神娘娘執(zhí)意討要一本文圣老爺?shù)牡浼?作為未來碧游宮的鎮(zhèn)宮之寶,這確實不合規(guī)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廟,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絕銷毀,需知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亞圣府出來的人,所以碧游府依舊升為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鐘魁的仗義執(zhí),對那位大伏書院的山主圣人,印象也改觀不少,學(xué)問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沒開口語,大堂氣氛便有些冷場,這位埋河水神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個開場白,不知道是羞赧,還是激動,眼神熠熠光彩,卻有些牙齒打顫,挺直腰桿,雙手握緊椅把手,如此一來,雙腳便離地了,左先生,都說你劍術(shù)之高,劍氣之多,冠絕天下,以至于左先生方圓百里之內(nèi),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劍氣,就已經(jīng)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憫人,為了不誤傷生靈,左先生才出海訪仙,遠離人間……

左右搖頭道:沒那么夸張,當年只要有心收斂,劍氣就不會傷及旁人。

她感嘆道:左先生真是強!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稱呼不敢當。

她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劍仙便俗氣了,天底下劍仙其實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讀書人卻不多。至于直呼名諱,我又沒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懶得計較這些,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書,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雙手趕緊在衣裳上搓了搓,畢恭畢敬接過那本泛黃書籍。

書是最尋常材質(zhì),昔年中土神洲一個小國書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無其它可以稱道之處。因為書商財力平平,書肆規(guī)模不大,紙張、字體、刻印種種環(huán)節(jié),更是都不入流。當時書籍銷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氣買了近百本,而且還是讓幾位弟子去不同書鋪購買,就是怕書鋪一本都賣不出,覺得沒資格占據(jù)書鋪一席之地,便要丟到庫房里邊,從此徹底不見天日。

當年左右一行人分頭買書,忙了好幾天。左右是每次買書付錢就走人,去往下一座書鋪,所以往返極快,唯獨小齊,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學(xué)塾,書卻沒買幾本,先生一問,小齊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來小齊每次在書鋪只買一本,而且必然會與書鋪掌柜聊上半天的書籍內(nèi)容,以至于多數(shù)書鋪掌柜,都要誤以為那本吃灰許久的書籍,難道真是明珠蒙塵了,其實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賢著作竟然能夠讓這么一位天資聰穎的讀書種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將信將疑,再與相熟書商多進幾本書籍,然后小齊當天就會與當時的大師兄提醒一句,隔幾天再去他去過的書鋪,買上一本。

左右說道:小師弟答應(yīng)過碧游宮,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書籍,只是小師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為了送書而來。

她雙手接過書籍輕輕點頭,我就知道陳先生一定會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左先生幫忙送書。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師弟在我們先生那邊,說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宮的許多事情。先生聽過之后,真的很高興,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動萬分,顫聲道:連文圣老爺都曉得我了

左右點頭道:我家先生說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還說自己的學(xué)問,與至圣先師相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優(yōu)美,卻行文嚴謹,說理透徹,且脈絡(luò)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輩,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輕松看懂。

所以那個功名不過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諸子大成的美稱。

水神娘娘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有些暈乎乎,如飲人間醇酒一萬斤。

左右說道:只是我家先生還提醒這本書,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別供奉起來了,沒必要。

她說道:既然是文圣老爺?shù)慕陶d,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數(shù)枚竹簡,疊放一起,一一交給她,第一枚竹簡之上,寫了六個字,左右解釋道:此為‘神’字,卻是我家先生以六種字體寫就,禮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聲兼會意。此后歲月變遷,篆,隸,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職責,繼續(xù)庇護一方水土。至于這些竹簡,都曾是小師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過第一枚竹簡,只覺得小小竹簡六個字,入手之后,重達千鈞。

左右突然笑了起來,當時先生酒喝高了,還是小師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宮幾句話,事實上,我家先生,已經(jīng)許久不曾提筆寫字了。小師弟當時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寫得精神氣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損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偉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則不能講。例如左右當時就覺得陳平安太沒規(guī)矩,當?shù)茏記]有當?shù)茏釉撚械亩Y數(shù),只是左右剛念叨一句,陳平安就喊了聲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門告狀,左右挨打,習(xí)慣就好。

左右遞出第二枚竹簡,這是先生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順遂。

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

遞出第三枚后,左右說道:先生說碧游宮與埋河水神,當?shù)闷疬@句話。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左右遞出第四枚竹簡,提筆之前,先生說自己托個大,厚顏以長輩身份叮囑晚輩幾句,希望你別介意,還說身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轄境百姓的悲歡離合。如今神靈,皆從人來。

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左右遞出最后一枚竹簡,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句話,這是先生與你語,其實更是與天下讀書人語。

得了一本文圣老爺?shù)臅?又得了五枚竹簡,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夢,喃喃道:當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須多說幾句。你如果是覺得自己認識了陳平安,陳平安又是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錯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學(xué)問,我們文圣一脈的順序?qū)W說,不該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與碧游府,再有水神娘娘與小師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對文圣一脈學(xué)問的誠心認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禮還禮。

她神采飛揚,當然!

左右送完了書和竹簡,就要立即返回桐葉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點酒碧游府酒釀,小有名氣的。

左右搖頭道:我不愛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辭一聲,跨過門檻,御劍遠去。

她站在門外,仰頭目送那位劍仙遠游北歸,由衷感慨道:個兒高高的左先生,強強強。

左右御劍離開埋河水域,風(fēng)馳電掣,路過那座大泉京城的時候,還好,那個姜尚真先前挨過一劍,學(xué)聰明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問小師弟,欲觀千歲,則數(shù)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難不難

小師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難,難也不難。

先生大笑,讓左右再去拿一壺酒來,記得結(jié)賬,師兄弟明算賬,不能因為是小師弟的酒鋪,當師兄的就昧良心賒賬。

陳平安有一點確實比他這個師兄強多了。

能讓先生飲酒不寂寞,能讓先生忘卻萬古愁。

小師弟不愧是師兄弟當中,唯一一個有媳婦的人。

難怪最得先生喜愛。

對此左右沒有半點不高興,左右很高興先生為自己和小齊,收了這么個小師弟。

寶瓶洲大瀆開鑿一事,崔東山其實就是個監(jiān)工,具體事務(wù)是關(guān)翳然和劉洵美操辦,真正的幕后謀劃之人,則是柳清風(fēng)。

一個大驪豪閥公孫,一個篪兒街將種子弟,一個藩屬青鸞國的舊文官。

崔東山從不與山上修士、大瀆官員打交道,全權(quán)放手給三個年輕人。只有柳清風(fēng)都覺得為難之事,才讓崔東山定奪,后者一貫雷厲風(fēng)行,幾乎從無隔夜事。

大瀆沿途,要路過數(shù)十個藩屬國的山河版圖,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廟,都要因為大瀆而改變各自轄境,甚至許多山上門派都要搬遷山門府邸和整座祖師堂。

林守一從書簡湖返回之后,就被崔東山留在了身邊,親自指點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鄉(xiāng),以一幅目盲道人賈晟的祖?zhèn)魉焉綀D,與白帝城城主換來了《云上瑯瑯書》的中下兩卷,上卷結(jié)金丹,中卷煉元嬰,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龍門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韌性足,這才是真正的修道胚子。

林守一原本預(yù)期,是爭取百年之內(nèi)結(jié)丹,如今看來,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練氣士的兩道天塹,在躋身金丹之前,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天才,其實都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不知凡幾,都被能否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輩子在龍門境徘徊,從此萎靡不振,徹底大道無望。

道法相傳,最忌三口六耳。

只是在崔東山這邊,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將三卷《云上瑯瑯書》都給了崔東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書之上寫滿了注釋,再還給林守一,讓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來向他當面請教。

今天林守一陪著崔東山巡視一處堤壩,塵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來此,此岸勞役不可見對岸人,由此可見,未來這條大瀆之水的廣闊。

崔東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邊塵土,當年游學(xué)途中,謝謝那小婆娘眼高于頂,誰都瞧不起,唯獨愿意將你視為同道人。

林守一點點頭。誰都看得出來。謝謝的清高,一向比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實是那位盧氏亡國太子,于祿。

只是這種話從崔東山嘴里說出,有點像是在罵人。

陳平安和于祿是純粹武夫,李寶瓶和李槐當時年紀還小,謝謝在淪為刑徒遺民之前,就是盧氏王朝公認的頭等神仙種,視為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當時是除了謝謝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憂心忡忡,以心聲問道:連劍氣長城都守不住,我們寶瓶洲真能守住嗎

崔東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嗎難不成讓文廟圣人與托月山碰個頭,雙方比拼一下紙面實力,咱們浩然天下報出一個個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與托月山做一個學(xué)塾蒙童都會的算術(shù)加減,咱們更厲害些,妖族就退回蠻荒天下,不如人家,就讓妖族大爺們別著急動手,咱們雙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觀,等著托月山與白玉京的下一場術(shù)算。

崔東山說到這里,哈哈笑道:還真別說,這法子最不傷和氣了。

林守一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崔東山點頭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在憂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說道: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懇請先生教我。

崔東山仰頭望向?qū)毱恐薜奶炷蛔罡咛?輕聲說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驪軍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者。其余愿茍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絕之后,跪地求饒。至于山下的百姓們,還真不能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青鸞國京城一處官邸。

李寶箴難得偷閑,從一大堆藩屬官府邸報、大驪山水諜報當中抽身,與兩個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寶箴身兼數(shù)職,除了是大驪綠波亭的頭目之一,管著一洲東南的所有諜報,還有那閑情逸致,這些年仕途平步青云,當起了青鸞國的禮部侍郎,已經(jīng)先后出京兩次,擔任地方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成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還是青鸞國在內(nèi)數(shù)個藩屬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著一切修道胚子的登山、江湖門派的辭舊納新。

李寶箴將一本書籍丟給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們這位老鄉(xiāng),年紀輕輕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寶瓶洲的名聲,好像算是徹底毀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祿街李府的護院,而年輕女子,則是他的女兒朱鹿。

這對父女,不但早已脫離賤籍,朱河還在大驪軍伍撈了一份差事,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多年,身份與大瀆督造官劉洵美身邊的那個魏羨差不多,只是朱河戰(zhàn)功遠遠不如魏羨,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墊底的執(zhí)戟郎,一旦轉(zhuǎn)入地方為官,多是藩屬國的縣尉之流,只是相較于一般藩屬官吏,會多出一個武勛清流身份。

大驪王朝除了新設(shè)巡狩使一職,與上柱國同品秩,官場也有大改制,官階依舊分本官階和散官階,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階。

朱鹿則成為了一位綠波亭諜子,就在李寶箴手底下任職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書,如墜云霧,看了眼女兒,朱鹿似有笑意,顯然早就知道緣由了。

李寶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兩杯,被他輕輕一推,在桌上滑給朱河朱鹿,示意父女兩人不用起身道謝,笑道:說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驪禁絕,也說不定很快就會版刻外傳、別傳,若是此書不被銷禁,我比較期待批注版的出現(xiàn),免得許多人不解諸多妙處。

朱河開始翻書,顧懺,陳憑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顧璨和陳平安

李寶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雙手持杯,輕輕抿了一口酒。

朱河皺眉不已,這

漢子有些無以對。

他當年與女兒一起護送李寶瓶遠游,雖然與陳平安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是對陳平安性情,朱河自認看得真切。文中內(nèi)容,要說假,也不全是,要說真,卻又總是隔三岔五,便讓人覺得不對勁,書上總有那么幾句話,讓他朱河覺得恰好與事實相反。例如那點深藏心底見不得光的少年情思,還有什么貧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圣賢……

偶然所得一部絕世拳譜只因為少年天才,資質(zhì)卓絕,便無需任何淬煉,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內(nèi)接連破三境輕而易舉,以至于引來數(shù)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驚一乍至于游歷之前,福緣不斷,得天獨厚,游歷之后,什么主動攬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處,處處出拳果決,看似描繪了一位意氣風(fēng)發(fā)、任俠仗義的有情郎,并且每一次付出代價,必有更大福報跟隨。

可在朱河眼中,陳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暮氣遠遠多于少年朝氣。

至于什么紅顏知己,就陳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氣,拉倒吧。

朱河搖頭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雖然不是讀書人,但是依舊看出了隱藏其中的重重殺機。書中游俠兒,以講學(xué)家處處以大義責人,動輒打殺他人。雖不是濫殺無辜,可細究之下,除了一兩頭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陳平安拳下的,細究之下,無論是人與鬼魅,都是些可殺可不殺的存在,屬于兩可之間。

朱河翻書極快,忍不住問道:先前不是聽公子說那陳平安,其實在那書簡湖困頓多年,結(jié)局可謂凄慘至極多年之后才返鄉(xiāng)

朱鹿輕輕嗤笑一聲。

喜歡自討苦吃,現(xiàn)在便是報應(yīng)了。

換成是她,有顧璨這般朋友,要么偷偷維持關(guān)系,要么權(quán)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書簡湖自生自滅,摻和什么與你陳平安有半顆銅錢的關(guān)系嗎沒本事成為北俱蘆洲評點出來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結(jié)果名氣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輕天才更大了。你陳平安運氣真是不錯,一如既往的好。

李寶箴舉起酒杯,緩緩轉(zhuǎn)動,微笑道:我輩翻書人,誰不愛看江湖艷遇,山上機緣不過道學(xué)家們讀過此書,便有好多話要講了。江湖豪俠則會罵此人沽名釣譽,既不殺顧璨,竟然還借此養(yǎng)望,花幾百兩銀子,潦草舉辦幾場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譜牒仙師則將其視為山澤野修,野修則譏諷其行事不夠老道,空有福緣,其實繡花枕頭,若非書中人,早就該死了十幾回了。士子書生,則艷羨其情債纏身之余,定然大罵其道貌岸然,禽獸不如。

朱河說道:況且書中故意將那拳譜和仙法內(nèi)容,描寫得極為仔細詳盡,雖然皆是粗淺入門的拳理、術(shù)法,但是想必許多江湖中人和山澤野修,都會對此夢寐以求,更使得此書大肆流傳山野市井。這還怎么禁絕根本攔不住的。大驪官府當真公然禁絕此書,反而無形中推波助瀾。

李寶箴一口飲盡杯中酒,以后落魄山越擴張,陳平安境界越高,寶瓶洲對其非議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壯舉,罵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過重,至多是假仁假義,裝善人行善舉。編撰此書之人,是除柳清風(fēng)之外,我最佩服的讀書人。真想見一面,誠心討教一番。

李寶箴望向門口那邊,笑道:柳先生,以為然將來有機會的話,不如你我攜手,拜訪這位同道中人

柳清風(fēng)站在門口那邊,笑道:以不義獵義,對于你我這種讀歪了圣賢書的讀書人,難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寶箴舉起空酒杯,柳先生總是高我一籌。

柳清風(fēng)擺擺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寶箴放下酒杯,笑著起身,那就換一處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認得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寶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禮,同時敬稱道:見過柳督造。

眼前這個青鸞國昔年聲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說法,此人以后注定會成為大驪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陽壽不長,此外柳清風(fēng)沒有任何軟肋,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屬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風(fēng)笑容和煦,對那兩人輕輕點頭。

與李寶箴談完事情之后。柳清風(fēng)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讓一位同為貼身扈從的隨軍修士駕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趕去一座高山之巔,山腳便是官道。柳清風(fēng)讓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山腳道路上的一對男女,緩緩而行。

路上的年輕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無意瞥向山巔一眼,然后微微點頭,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只是那女子抬頭一瞥,就讓那元嬰隨軍修士大吃一驚,好重的殺意。

柳清風(fēng)說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腳兩人,是遠游歸來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婦二人先前去往倒懸山那座師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實柳伯奇并沒有這個念頭,但是柳清山說一定要與她師父見一面,不管結(jié)果如何,是挨一頓臭罵,還是攆他離開倒懸山,終究是該有的禮數(shù)。但是沒有想到,到了老龍城那邊,幾艘跨洲渡船都說不出海了。無論柳清風(fēng)如何詢問緣由,只說不知。最后還是柳伯奇私自出門一趟,才帶回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倒懸山那邊已經(jīng)不再允許八洲渡船停岸,因為劍氣長城開始戒嚴,不與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擔心師刀房,只是心底難免有些遺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她再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至于自己何時回家,到時候會與夫君坦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如今督造大瀆開鑿,咱們不去看看

柳清山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柳伯奇無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鸞國有柳清風(fēng),大驪王朝有柳清風(fēng),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大哥,獅子園和柳氏族譜,都沒有他。

柳伯奇不再勸說什么。當年柳清風(fēng)在家族祠堂外,提醒過她這個弟妹,有些事情,不用與柳清山多說。

瘸拐行走的書生一下子紅了眼睛,開鑿大瀆那么辛苦的事情,那個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歡親力親為……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條大瀆的源頭。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獨自站在水邊,臉色陰晴不定。

這條大瀆,名為齊瀆!

不僅如此,她接下來能夠走江,還要歸功于袖中那封該死的解契書!

當初雙方結(jié)契一事,那個命燈孱弱如風(fēng)燭殘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兒,自然半點不知。

不曾想這個家伙,如今竟敢獨自解契!

天未亮,大驪京城一座尚書府第內(nèi),一個百歲高齡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變了主意,說不去早朝了。

老人換上一身居家衣著,一位老仆手持燈籠,一起去往書房,點燃燈火后,這位吏部老尚書坐在書案前,微笑道:這都多少年沒有潛下心來,去好好讀一本書了

老人畢竟歲數(shù)大了,眼力不濟,只得就著燈火,腦袋湊近書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語道:崔先生還真沒有騙人,如今我大驪的讀書人,果真再不會只因大驪士子身份,一口大驪官話,便被外鄉(xiāng)人輕賤文章詩篇了。

老人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曉得我大驪讀書人,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當年最痛恨的讀書人呢

京師花木最古者,有關(guān)家書屋外的青桐,韓家的藤花,報國寺的牡丹。

關(guān)老爺子這些年經(jīng)常對著自家青桐樹上的蛀孔而嘆息,有那子孫建議,既然老祖宗如此愛惜青桐,可以請那山上神仙施展術(shù)法,結(jié)果被關(guān)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口一個不肖子孫。唯有嫡玄孫關(guān)翳然,與關(guān)老爺子一起欣賞青桐,一番語之后,才讓老人稍稍釋懷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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