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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6章 竟然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一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么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陳平安便螺螄殼里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一樁小事,從書上煉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一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后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jīng)被剝離出兩千余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nèi)容,空白較多,斷斷續(xù)續(xù),好像一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家伙,被陳平安拽著衣領,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xiāng)遠游別處了。

一些個單獨出現(xiàn)的生僻文字,往往成雙結對出現(xiàn),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可惜沒能湊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這般小煉文字,當然無甚實在用處。

哪怕整本游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一本游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里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家伙,陳平安終究學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么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后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數(shù)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游記上猶有多處出現(xiàn)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龍君哪天腦子進水,再來一劍,又給一鍋端了。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家伙,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蕩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氣不大。

今天陳平安突然煉字極其勤快起來,將書上那些陳憑案一鼓作氣,小煉了數(shù)百個之多,一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一個,收起一個。

然后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里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再將那些陳憑案們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每三字并肩而立,就成了一個陳憑案。

于是就有兩個字,一個是寧,一個是姚。

是寧姚。

好像她一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們好像在對峙。

然后寧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后一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wěn),嘩啦啦倒地不起。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一幕,燦爛而笑。

一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

也是他第一次不覺得光陰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jīng)剎那之間就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shù)十里。

劍意極重,劍氣極長,一直從崖畔龍君祭劍處,一線蔓延開來。

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一半路程,陳平安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以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一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一襲灰袍劈砍而去。

一雙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聲大笑道:為我漲拳意,當重謝龍君!

龍君一揮手,將那一旁溫養(yǎng)劍意、穩(wěn)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余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

對岸那尊法相手中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劍仙法相再現(xiàn),長劍又朝龍君當頭劈下。

整整一炷香功夫,龍君始終巋然不動,法相長劍就都無法近身那一襲灰袍。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shù)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最后一次法相崩碎后,陳平安終于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一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輕聲問道:他真的漲了一分拳意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漲拳意半點,信口胡謅,故意用來惡心我罷了。

龍君又有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一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么容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擔任隱官后,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zhàn)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么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于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處了,只有生死戰(zhàn)可以強行砥礪體魄。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一襲鮮紅袍子毫無征兆地重新出現(xiàn)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瞇瞇道:流白姑娘,你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喜歡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點不絮叨。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實則心中罵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一起,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你,咱們?nèi)羰俏亩?我都怕你自己拍爛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漲拳意一事,賣我一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過了那一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說什么,做什么,與你語正反心思都不起半點,什么都不計較,就可以了。你不用謝龍君助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你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

但是有用嗎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陳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經(jīng)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隨你。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一處練劍去,他在以你觀道悟心魔。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跡。

陳平安瞥了眼那一襲灰袍。那么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經(jīng)黯然離去,她沒有御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后收回視線,后仰倒去,以斬勘刀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白發(fā)。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你更是無法返鄉(xiāng)。

陳平安咦了一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么聽得懂人話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后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你很久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你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原來陳平安已經(jīng)無法看到龍君那一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

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去,遠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

哪怕以后瞧不見了,又有什么關系呢。

小小憂愁,米粒大。

更何況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遠,總有再見時,肯定會有人說師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師叔辛苦了。陳平安辛苦了。

陳平安揚長而去,大袖飄搖,大笑道:似不似撒子,辛苦個錘兒。

斐然和離真一起來到龍君身旁,離真問道:是不是真瘋了

龍君反問道:問你自己

斐然笑問道: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他三場

龍君點頭道: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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