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筆下一樣的再好卻非最好文,還是分出兩心思。到底是心懷熱衷腸寫冷文字,還是文字與心思同冰冷。
是恨天地有大悲,還是只恨天地眾生不與我同悲苦,天壤之別。
一樣文字,同一篇悲文,卻有冷熱兩副心腸。尋常人隨便翻書看,不知便不知,讀書人欲想修齊治平,豈可不知。
老瞎子當時問他為何自己不寫。
那個狗日的只是斜靠柴門,雙手捋過頭發(fā),說我已經(jīng)見過太多不用筆寫書的小說家,在人間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輝,長篇長那千年萬年,短篇短那數(shù)十年。
有些讀之心醉,有些見之心碎,可都是他阿良心中的真正好文。
陳平安見那老前輩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前輩此次前來,是有事要晚輩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緒,搖搖頭,就是來看看。
那條老狗只敢心中腹誹,老瞎子一雙眼珠子都丟了,看你大爺?shù)目础?
它有些懷念那個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廝,才會比較沒轍。
陳平安突然作揖行禮。
老瞎子笑道:怎么,是要慫恿我多出力
陳平安直腰后,晚輩是感謝老前輩的大失所望,卻能獨自失望一萬年。
古語有云,山岳聳巍峨,是天產(chǎn)不平。
這位無異于畫地為牢一萬年的老前輩,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點點頭,抬起枯瘦一手,撓了撓臉頰,破天荒有些笑意,很好,我差點就要忍不住打你個半死。果然夠聰明,是個曉得惜福的。不然估計就不用龍君和劉叉來找你的麻煩了。
陳平安苦笑不已。
這位能讓老大劍仙專程拜訪兩趟的老前輩,可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
老瞎子轉(zhuǎn)身離去。
確實就只是來這邊看看,隨便聊幾句。
至于與龍君,老瞎子沒什么可說的,想必對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條飛升境的老狗,屁顛屁顛跟在老瞎子身后。
龍君也隨之散去身形,恢復(fù)成一襲空蕩蕩的灰袍。
陳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輩,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沒有轉(zhuǎn)頭,說道:當個托山的王八,狗日的開心得很。
陳平安既憂心又放心,看來要想阿良有空常來,暫時是不用想了。
陳平安最后所看一眼,山水禁制已經(jīng)重開,只是心中所見,是那托月山,與劍氣長城,遙遙相對。山河迥異,故人無恙。
又想要喝酒了。
陳平安先偷偷摸摸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壺酒,再鬼鬼祟祟騰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剛從袖中拿出酒壺,要喝上一口,就被龍君一劍將那酒壺與酒水一并打爛。
陳平安習(xí)以為常,身形一閃而逝,重回城頭,學(xué)那學(xué)生弟子走路,肩頭與大袖一起搖搖晃晃,大聲說那臭豆腐好吃,就著燉爛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絕。
陳平安并不清楚,他見不得劍氣長城的外邊天地。
老瞎子卻清清楚楚瞧得見城頭風(fēng)光。
那條老狗趁著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噥道:我又沒招惹他,才見面一次,就開始惦念我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譏笑道:你也配招惹劍氣長城的隱官,誰借你的狗膽
老狗不敢反駁,只敢乖乖搖尾乞憐。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處大地上,老瞎子當初停步駐足處,已經(jīng)臨時圈畫為一處禁地。
擱放著一壺美酒。老瞎子故意將此物留在此地。
駐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沒有去挪動酒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由著它孤零零擺在地上。
哪怕已經(jīng)確定了那壺酒水,并無半點異樣,就只是一壺尋常酒水。還是沒有大妖去動它。
萬年以降,蠻荒天下,強者為尊。
那個割據(jù)一方的老瞎子,是數(shù)座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蠻荒天下,在那個蕭愻走過一趟古井深淵后,則又多出一位,只不過她是以氣運合道蠻荒天下,并非純粹以本命飛劍合道天地。
十四境實在太過玄妙不可測,兩者差距到底在何處,都沒人可問。
事實上可以問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誰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當他離不開托月山嗎
托月山與阿良,既是鎮(zhèn)壓,更是一種形勢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畢竟是阿良自己不愿讓出那條道路,來問劍托月山。
一位按照輩分算離真師姐的大妖女修,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來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虛空中。
她遠遠看著那個盤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以數(shù)量極多的金色文字作為蒲團,挺像一位來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無法理解,為何這個男人會如此選擇,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經(jīng)為她解釋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大道真意。
所以她更加不理解這個阿良的自毀道行。
那個邋遢漢子瞧見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道:新妝姐姐,為何還是當年相見時的舊妝容故人相逢舊妝容,真是詩情畫意啊。
化名新妝的女子大妖,憑借記憶回想一番,然后皺眉道:放你的屁!
自個兒的胡說八道,撞鐵板了
阿良最不怕這種狀況,一臉深情道:看來新妝姐姐,對咱倆的初次相逢,記憶猶新,大慰我心。有幾個好男兒,值得新妝姐姐去記百年。
新妝嗤笑道:你要是換個選擇,會用幾劍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老婆娘真會開葷腔,讓我都要遭不住。
新妝不解深意,只當這個男人又在神游萬里,分心駕馭劍意,鎮(zhèn)壓雙方腳下的虛空異象。
阿良覺得機會難得,得使出殺手锏了。
難得重逢,我英俊容貌依舊,劍術(shù)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習(xí)慣了,那就來點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
不曾想新妝冷笑道:閉嘴。
這個男人,曾經(jīng)獨自御劍遠游蠻荒天下,因為惹禍不斷的緣故,他那御劍之姿,不少大妖都親眼見識過。
一邊雙手撐腰,一邊大聲吟詩,美其名曰劍仙詩仙同風(fēng)流。要知道他身后,還跟著術(shù)法轟砸不斷的追殺大妖。
阿良嘆息一聲,美人不解風(fēng)情,最煞風(fēng)景辜負良人。
新妝問道:你有了這么個境界,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說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妝姐姐也要先聽我一番語。
新妝點點頭。
果不其然,半點沒有意外。
只見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詩。
笑容不多,嗓門不小,此為我阿良獨創(chuàng)的三別歌。
蜀道難,將進酒,夢游天姥吟別留。
琵琶行,長恨歌,賦得古原草送別。
哀王孫,無家別,丹青引贈曹將軍。
若非押題,不然其實換成那泥功山,負薪行,一百五日夜對月。也是很不錯的。
洗兵馬,贈花卿,江畔獨步尋絕句。嗯,換成三川觀水漲十韻,好像更好些。
好家伙,這般文思如泉涌,車轱轆似的剎不住啊,厲害的厲害的。
新妝說道:胡扯夠了沒
最后阿良點點頭,神色似笑非笑,雙手握拳撐在膝上,自自語道:好一個賈生慟哭后,寥落無其人。好一個醉為馬墜人莫笑,有請諸公攜酒看。
新妝安靜等待那個答案。
你阿良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劍修的十四境。
因為我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十四境。
阿良倒是沒有耍無賴,笑道:可惜新妝姐姐,年紀不小,遠游太少,所以不懂。畢竟不是劍客心難契。
新妝默不作聲。
劍客也好,劍修也罷,一座天下都承認。
唯獨這個男人過于用力去假裝的斯文人,實在讓人膩歪,總覺得何必如此,當你的劍仙便是。
新妝曾經(jīng)詢問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這樣的人,先生會如何選擇。
周先生笑,那我就不來你們家鄉(xiāng)了,而阿良之所以會是阿良,是因為只有一個阿良。
相傳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劍,數(shù)次在蠻荒天下橫行無忌,其實正是為了尋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與鬼神同哭的那個賈生。
只是周密始終不愿意見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肅穆,沉聲朗誦一番年少時讀書后、早早得其大神意的書上語。
目極萬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為之昂。
云蒸龍變,春交樹花。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語,化作一個個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團之下的深淵中。
文字更顯化出那金色蛟龍,春風(fēng)樹花,出沒白云中,將那股沖天而起的煞氣壓下。
儒家圣人,浩然正氣??诤鞈?出法隨。
地底極其深遠處,有那天崩地裂的動靜,好似被阻攔道路,只得暫時退回,只是那殘余聲勢,依舊緩緩傳到金色蒲團處。
讓那新妝只覺得驚心動魄。
男人雙手抹過腦袋,與那托月山女子大妖笑問道:讀書人,猛不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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