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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879章 做客

第879章 做客

離開云窟福地之前,陳平安帶著裴錢走了一趟黃鶴磯,主動拜訪葉蕓蕓。

陳平安覆了一張中年男子的面皮,頭別玉簪,青衫長褂,收起了狹刀和養(yǎng)劍葫,腰間只懸了一塊齋戒牌。

裴錢則是一身干凈利落的黑衣,竟然還是一件法袍,用來稍稍遮掩拳意。

她將馬尾辮盤成了個丸子頭,露出高高的額頭,很清爽。

崔東山跟著姜尚真亂逛去了,不知道在何處忙活些什么,陳平安就沒喊他。

腰系齋戒牌,無視山水禁制,在一處高樓以心神巡視四周的修士,確定齋戒牌無誤后,就沒繼續(xù)打量那兩人。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入那螺螄殼做道場的黃鶴磯,寬闊的大街,連綿的高門宅邸,讓陳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葉蕓蕓的住處,陳平安捻起獸面銜環(huán),輕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約、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開了門,與兩位客人施了一個萬福,柔聲道:兩位仙師,請隨我來。

她得了葉蕓蕓的授意,領著師徒兩人一路穿廊過道,一步一景,移步換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實更是神仙錢。

黃鶴磯大小府邸內(nèi),三百余位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崗,據(jù)說光是這筆買賣,就曾經(jīng)讓玉芝崗賺了個缽滿盆盈。玉芝崗遭遇那場滅頂之災,已經(jīng)徹底斷了香火,所以玉芝崗淑儀樓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傳。

寶瓶洲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沒了。清風城對外宣稱是狐國需要封禁百年,讓不少的仙家門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寶瓶洲精通商賈之道的那撥山上勢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與轉(zhuǎn)手高價賣給桐葉洲,獲利極大。

裴錢微微皺眉,聚音成線密語道:師父,黃衣蕓的架子有點大。

擱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絕不會如此敷衍待客。

陳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錢悶悶道:我如果一個人來此敲門,這邊哪怕不開門都無所謂。可是師父都親自登門了,葉蕓蕓怎么都該露個面。身為止境武夫,氣量真不大。

陳平安笑道:出門在外,天高地闊的,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裴錢為師父打抱不平,結果還挨了一頓訓,她反而挺開心的。

符箓美人帶著師徒二人走到了一處幽靜院落,月洞門,里邊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實面容示人。走過那條竹林小徑,視線豁然開朗,有一座面闊九間的建筑,碧綠琉璃瓦覆頂,只不過沒法跟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撿到的琉璃瓦媲美,后來在龍宮小洞天,陳平安還憑借那幾片琉璃瓦,與火龍真人做了筆以谷雨錢計數(shù)的買賣,打五折,火龍真人好像要轉(zhuǎn)手賣給白帝城琉璃閣。

所以說長輩緣這種事情,還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院子極大,可以當演武場用,薛懷正在與郭白箓切磋,薛懷是遠游境,所以壓了一境。

郭白箓?cè)豕谥g,躋身金身境不久,卻是以接連以最強二字躋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雙方問拳,不存在誰欺負誰。

葉蕓蕓站在檐下,在指點兩人出拳。

蒲山葉氏子弟的年輕女修,葉璇璣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龍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著一串淥水坑虬珠煉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難怪姜尚真與蒲山云草堂關系好。

陳平安在院門口那邊止步,抱拳行禮。

葉蕓蕓抱拳還禮。

陳平安沒有繞過院子演武的兩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后輕輕伸出手掌,示意葉蕓蕓繼續(xù)為兩位晚輩指點拳術。

葉蕓蕓點點頭,也不與這曹沫客氣。

至于說兩個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別洲武夫,會不會因此偷拳,葉蕓蕓還不至于如此小覷曹沫。

裴錢沒有仔細看那兩人切磋,更多視線,放在風景上。

陳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雙方問拳,機會難得,可以大致判斷出武圣吳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過這終究還是境界高了的關系,不然擱在陳平安只是三五境那會兒,估計只要對方不介意,陳平安都能請求雙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陳平安留心的,不是雙方的拳樁招式,而是純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點意思,這一點意思,又分兩種,一種是師傳拳種的神意,源頭活水從何而來,一種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塊心田,決定了一位純粹武夫能夠承載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腳下所走武道的寬窄,武學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這點意思之外,無非就是武夫體魄的堅韌程度了,是否紙糊,其實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陳平安與裴錢心聲語道:天底下武夫?qū)W拳,不過是打人與被打兩事,最終的追求,無非是個‘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錢自然聽得明白。

陳平安笑問道:若是讓你壓境,與那郭白箓問拳

裴錢實誠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當于一拳。如果換成其它拳招,估計要兩三拳。

陳平安剛要說話,裴錢趕緊補充道:師父,我是說自己壓境在六境,可沒說看不起那武圣嫡傳,掉以輕心就壓境在五境啊。陳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鎮(zhèn)定,云淡風輕很從容。

其實他方才的意思是說讓裴錢壓境在金身境,與郭白箓同境切磋技擊。

難聊。

喂個錘子的拳。

以前在劍氣長城,隱官大人對于自己萬一能夠返鄉(xiāng),最為心心念念的幾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壓境,在那竹樓二樓,為開山大弟子喂拳一場。從哪里跌到就從哪里爬起,現(xiàn)在看來,好像只要自己敢壓境喂拳,就是從哪里站起來,又從哪里跌倒這怎么行。

裴錢感嘆道:我又不是師父,壓境與人對敵一事,總也做不好。

陳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厲,不然還要師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葉蕓蕓不會介意的。說不定以后郭白箓會主動到落魄山,找‘鄭錢’問拳的。

裴錢撓撓頭。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極其玄妙,講究一個走樁拳路如步罡踏斗,研習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師堂珍藏有十數(shù)幅陣圖,諸多拳樁拳招,都是從仙人圖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臥牛之地,一丈之內(nèi)分勝負。與敵交手,狹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進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簡練,勢大力沉,任何一個入門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復演練數(shù)萬次甚至數(shù)十萬次,日積月累,拳意疊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發(fā)制人,而且擅長與敵換拳,卻是要我之遞出三兩拳,只換取他人一拳在身,作為云草堂武夫獨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間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譽為一拳定生死。

這也是姜尚真要求葉蕓蕓不可輕易與武圣吳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吳殳拳重到了幾乎沒有武德可的地步,葉蕓蕓的拳腳,一樣不輕,極其狠辣。

北俱蘆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說雷公廟沛阿香打拳像個娘們,云草堂葉蕓蕓出拳像個爺們,阿香不嫁給黃衣蕓當媳婦真是可惜了。

裴錢稍稍用心幾分,看過那場問拳后,忍了忍,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與師父悄悄說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對敵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師父的說法,就是學拳只學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風的生死廝殺,郭白箓會有大麻煩的。而這個薛懷,拳太死了,竟然壓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風,以至于凝滯拳意。師父,武圣吳殳和黃衣蕓是不是沒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陳平安無奈道:多看少說。

裴錢哦了一聲。

郭白箓是吳殳開山大弟子,極有可能還會同時是關門弟子,所以盡得吳殳拳法真?zhèn)鳌?

薛懷也是備受葉蕓蕓器重的嫡傳,一場耗費半炷香的問拳,雙方真正交手機會,其實就三次,而且雙方拳路,質(zhì)樸無華,幾乎沒有什么明顯的樁架,簡而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亂跳躍逛蕩,不隨意拉開身架,嘴上沒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熱鬧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沒啥看頭,

若是只學了兩家拳架,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開個武館,保證會沒生意,要窮得揭不開鍋。

葉蕓蕓說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懷不用壓境。

薛懷和郭白箓同時后撤一步,與對方抱拳致禮。

進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懷和郭白箓依舊留在外邊。

葉璇璣備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爛繩茶,茶葉的名字不好聽,卻好喝,是桐葉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錢本來想要站在師父身后,卻被陳平安趕去坐下。

陳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錢。

很多年前的裴錢,還是個只要能躺著就絕不坐著、能坐著就絕不站著的黑炭小姑娘,每次遠游歇腳,只要給她瞧見了桌凳,都會撒腿狂奔,飛快搶占位置,不過那會兒她年紀小,往往坐在椅子上,雙腳都踩不到地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望向?qū)γ娴娜~蕓蕓,開口說道:晚輩與青虎宮陸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應該會路過清境山天闕峰,到時候為蒲山討要幾顆坐忘丹,就當是與前輩賠禮道歉了。

葉蕓蕓搖頭道:禮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氣。

見那曹沫穿著,青衫長褂如讀書人,葉蕓蕓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稱之。

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煉丹宗師。

尤其是青虎宮的坐忘丹,更是陸雍煉丹的看家本領之一。

此丹能夠幫助修道之人靜心養(yǎng)神,溫補心竅,祛除修士細微處的隱患,只是坐忘丹極難煉成,除了耗費大堆天材地寶,對天時、地利的要求極高,關鍵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所以昔年桐葉宗祖師堂賞賜有功地仙,經(jīng)常會有幾顆坐忘丹。純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實在太過暴殄天物,用陸雍當年與某位陳公子的說法,就是坐忘丹送給斷頭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過大材小用了。

對于武夫修士界線不那么明顯的蒲山云草堂,一爐坐忘丹,不管是幾顆,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補之物。

所以說眼前這個曹沫,確實很會做人。

如果不是雙方關系淺,以葉蕓蕓的脾氣,絕對不會含糊,坐忘丹是山上有價無市的稀罕物,若是能夠重金購買,溢價再多都無妨,多多益善,青虎宮有幾顆,蒲山就愿意買幾顆。

只不過當年青虎宮雄踞北方,只會拿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與桐葉宗、太平山這樣的山巔大宗門,當人情半賣半送,哪里輪得到蒲山。

何況陸雍是一洲地仙當中,公認最瞧不起純粹武夫的一位地上真人。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頭笑道:前輩可能誤會了,怪我方才沒說清楚。晚輩只敢保證陸老神仙,會用一個青虎宮不掙錢也不虧錢的公道價格,賣給云草堂。我現(xiàn)在甚至不敢確定青虎宮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爐,陸老神仙就會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購買,只看云草堂的決定。

葉璇璣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葉氏的家法多規(guī)矩重,她都要趕緊勸說祖師奶奶趕緊答應下來。

裴錢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萬里,其實一直留心著師父的神色和語。

果然還是師父行事老道,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若是那葉蕓蕓一開始就點頭答應下來,師父肯定就順水推舟,白送給蒲山幾顆坐忘丹。

可既然葉蕓蕓有些客氣,師父自有補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臺階可走。

是師父、蒲山和青虎宮,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聯(lián)起來,所以只是做一件依舊比較在商商的買賣。

退一萬步說,如果葉蕓蕓這點面子都抹不開,依舊不肯點頭,那么今天師父主動登門的賠禮道歉,也就可以順勢點到為止。

葉蕓蕓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我就先行謝過曹先生了。

陳平安看似隨意道:若是青虎宮暫時沒有現(xiàn)成的坐忘丹,我也會懇請陸老神仙寄信一封給蒲山,大致說明情況。

葉蕓蕓看了眼對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勞曹先生,替我與陸老真人道一聲謝,若是暫時沒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宮煉此丹,先與蒲山打聲招呼,我會親自去清境山取丹,順便為陸真人和清境山護道一二。

如果沒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釋,葉蕓蕓真要覺得這家伙是在信口開河了。

如今的天闕峰陸雍,絕不能以尋常元嬰修士視之。

一洲版圖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萬瑤宗,別說是云草堂和白龍洞,陸雍都可以完全不賣金頂觀的面子。

陳平安站起身,裴錢立即跟著起身。

陳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攪前輩教拳。

葉蕓蕓起身,看了眼鄭錢,笑問道:不如讓鄭錢與薛懷切磋一二

陳平安看了眼裴錢,裴錢的意思很明確,要不要切磋,師父說了算。真要問拳,一拳還是幾拳撂倒那薛懷,師父發(fā)話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數(shù),掌握好出拳的次數(shù)和輕重。

陳平安笑著搖頭,今天還是算了吧,以后我們師徒有機會拜訪蒲山再說。

葉蕓蕓起身相送,這次她一直將師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門那邊,還是那曹沫婉拒了她的送行,不然葉蕓蕓會一路走到府邸大門。

葉璇璣陪著葉蕓蕓一起走在竹林小徑上,以心聲說道:祖師奶奶,這位曹先生,脾氣挺好的。先前我?guī)兔m(xù)茶水那會兒,都不忘與我點頭致謝呢。

如果說那個周肥的眼神,會讓女子覺得衣服穿少了。

那么這位曹先生的視線,會讓葉璇璣覺得哪怕給他無意間撞見了一幅美人出浴圖,他都會非禮勿視。

葉蕓蕓淡然道,確實是個正人君子。

她其實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則不宜與一個家族晚輩多說。

曹沫此人太聰明。

葉璇璣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幫咱們買到一爐天闕峰坐忘丹這個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宮的陸老宮主,因為那樁陳年恩怨,對所有的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處,在于能夠讓修士心關處,好似養(yǎng)出山下百姓大門上用以驅(qū)邪避穢的兩尊門神,幫助修道之人庇護心關。

每當練氣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還能讓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嬰,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宮獨門秘制的坐忘丹,在桐葉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譽。

青虎宮一位道門真人,曾經(jīng)為弟子護道下山歷練,被一位遠游境武夫重傷,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斷絕。

而打傷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師父后來又被武圣吳殳重傷,需要用幾種靈丹妙藥來吊命,青虎宮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遠游境武夫親自去青虎宮求丹藥,陸雍不管對方如何低聲下氣道歉,只是閉門謝客。最終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幾爐坐忘丹,多活個五六年,問題不大。所以說山上恩怨,太容易風水輪流轉(zhuǎn),看人笑話的時候偷著樂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也別太大。

葉蕓蕓點頭道:既然曹沫開了這個口,陸雍多半會答應的。

葉璇璣嫣然一笑,壓低嗓音說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閥世族出身,行坐談之間,很風流蘊藉呢。

葉蕓蕓難得在蒲山晚輩這邊有個笑臉,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游歷沒幾天,就忘記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頭了

葉蕓蕓雖然平時不茍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學拳的武癡,不然蒲山不會有今天的盛況。

葉璇璣俏臉一紅,試探性問道:祖師奶奶,這輩子就沒遇到過心動的男子嗎

葉蕓蕓搖搖頭,男女情愛,無甚意思,不如學拳,屹立山巔。

陳平安離開這處府邸后,沒有就此離開黃鶴磯返回云笈峰,而是為自己和裴錢都施展了一道障眼法,靈氣漣漪縈繞四周,身形面容讓人看不真切,然后帶著裴錢去了同一條街上的另外一處仙府,在還沒有離開葉蕓蕓府邸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jīng)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舊是一位符箓美人開的門,陳平安詢問此處是不是金頂觀供奉蘆鷹的下塌處,符箓美人也不惱,只是笑著不說話,因為不合規(guī)矩。陳平安就自報名號和來歷,曹沫,姜氏供奉。一聽說對方姜氏供奉,又有那頭等齋戒牌懸佩在腰間,符箓美人立即說她去通報此事,勞煩曹供奉稍等片刻。

符箓美人雖是傀儡,玉芝崗淑儀樓用上了陰宅手段,符箓煉制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棧,再讓女鬼或是魂魄寄居其中,就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無論是姿容還是心智,都與常人無異了。但是淑儀樓符箓美人之所以能夠冠絕一洲,是因為負責繪制符箓的兩位丹青圣手,一位能夠在符紙上繪畫出女子的一份獨到神韻,使得淑儀樓符箓美人,人人各異,明眸善睞,顧盼生姿,絕不死板,另外一位則能夠增添點睛之筆,使得每一位符箓美人都如藏書的善本且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勢不可擋,而且手段暴虐,最終玉芝崗毀棄,淑儀樓倒塌,兩位身為山上道侶的丹青圣手,都選擇了燒盡符箓,然后自毀金丹殉情而死。

在門口等人的時候,陳平安心聲問道:想什么呢

裴錢說道:送人情比收人情,好像更不容易。

陳平安笑道:江湖沒白走。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來找這個蘆鷹,是要做什么

陳平安說道:親眼親耳確定一下金頂觀的門風。

裴錢說道:金頂觀尹妙峰和邵淵然

陳平安點點頭,那兩位大泉供奉,都算我們的老熟人了。

蘆鷹緩緩走到門口,打了個道門稽首,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

陳平安還了一個道門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錢板著臉,忍著笑。

師父這是嘛呢,一連串隨口胡謅的頭銜,這到底是有意顯擺身份,還是故意露怯與人呢

蘆鷹忍著心中些許不適,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門,所為何事

陳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誤會,必須專程登門,好與供奉真人賠個不是。

蘆鷹問道:是白龍洞尤期與人切磋拳腳道法一事

龍門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個在白龍洞輩分極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釘釘?shù)牡叵少Y質(zhì),有望成為白龍洞歷史上的一位中興之祖,將來躋身上五境,雖說注定極其不易,卻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謂的年輕俊彥,其實連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陳平安點點頭,正是此事。

蘆鷹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錯門了,老夫來自金頂觀,可不是什么白龍洞修士。此次之所以離開道觀,只是為那些孩子護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誤會是與白龍洞結下的,就該早早去與白龍洞解開誤會,曹客卿,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與一個白龍洞小小龍門境的晚輩,沒什么好聊的。

陳平安略帶幾分譏諷神色,說道:供奉真人是桐葉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輩,曹沫久仰大名,不來此地,該去何地就算是白龍洞兩位祖師爺今天做客黃鶴磯,我也只當是沒看見。至于誤會不誤會的,說實話,我還真不放在心上,誰該給誰道歉,誰該登門做客,其實暫時還兩說。

蘆鷹撫須而笑,輕輕點頭,感嘆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來又是一個奔著自己金頂觀頭銜而來的家伙。

這一路,蘆鷹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的譜牒仙師,山下的帝王將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過江之鯽。

大體上都是稱心如意的,吳殳嫡傳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龍洞這邊不消停,倒也好,讓他蘆鷹露面機會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馬麟士這個小惹禍精,招惹到了一個皇親國戚。

一個瘸腿斷臂的邋遢漢子,在酒樓里與一幫糙漢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帶著一身的馬糞味道,誰能想到這種貨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這規(guī)矩森嚴的云窟福地,又是這個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個自稱無敵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過去。丟盡了顏面,尤期這些天一邊鬧著要返回師門,一邊秘密飛劍傳信白龍洞。蘆鷹就當是看個熱鬧散心了。這會兒蘆鷹之所以耐心極好,陪著一個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陰,

在山上譜牒當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這個自稱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還真讓蘆鷹提不起什么結交的興致。

倒是那個當時蹲在欄桿上的那個白衣少年,別看吊兒郎當,滿嘴胡話,卻極有可能是一位宗字頭的譜牒地仙,不顯山不露水。路數(shù)比他蘆鷹還要野修,竟然會仗著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對尤期施展定身術,讓蘆鷹頗為上心。當然還有那個讓蘆鷹已經(jīng)記仇在心的周肥,蘆鷹就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的桐葉洲,遍地渾水,過江龍實在太多。比如那個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一對父女,仙人的韓玉樹,玉璞境的韓絳樹,杜老觀主就極其忌憚。

說實話,只要不是遠道而來的別洲修士,蘆鷹對自家桐葉洲的本土修士,真沒幾個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這個頭銜多達三個、卻沒一個真正分量足夠的家伙,蘆鷹就漸漸沒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還有臉視線偏移,瞧了瞧大門內(nèi),大概是在暗示自己這位供奉真人,為何不帶他們進門一敘蘆鷹心中冷笑不已,剎那之間,他就以元嬰修士大神通,試圖勘破那道山水漣漪障眼法,蘆鷹毫無在意此舉,是否犯忌,想要憑此來確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兩。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臉色隱隱作怒。

蘆鷹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臺階,突然轉(zhuǎn)頭說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帶人下山歷練,最好選擇中午出門。

蘆鷹始終站在原地,聽得一頭霧水,誤以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語。

裴錢淡然道:因為早晚會出事。

蘆鷹臉色陰沉起來。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膽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譜牒仙師出身,估計是憑著祖師堂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撈了個供奉、客卿。

蘆鷹第一次抬腳跨過門檻,那兩人立即快步離去,其中曹大客卿還有意無意扯了扯腰間齋戒牌。

蘆鷹收回那只腳,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后老元嬰嘀咕一句,這些個狗日的譜牒仙師,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陳平安和裴錢都聽見了蘆鷹那句嘀咕語,裴錢笑道:師父,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罵自己比罵人還兇,輸不了。

陳平安卻皺起眉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是毫無線索。

是一種出現(xiàn)了紕漏、遇到了萬一的某種直覺,沒有道理可講。

真要講道理,大概就是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一貫挨了打就比較長記性。

裴錢說道:師父,此人道心污穢不堪,金頂觀選用蘆鷹擔任首席供奉,門風好不到哪里去。

陳平安嗯了一聲。

蘆鷹與那跟在身邊的符箓美人調(diào)笑幾句,晃蕩回住處后,讓那美人離開,老元嬰片刻之后,一瞬間跌坐在椅上,雙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臉匪夷所思,汗流浹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經(jīng)返回蠻荒天下了嗎

先前蘆鷹以一道獨門秘術勘破障眼法,本來是想要故意打草驚蛇,確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順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實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這道蘆鷹得自一處秘境仙府的神道術法,能夠看清一個人的真實面相。

只不過一般情況下,蘆鷹不會輕易祭出,一來用處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譜牒,身份,境界,法寶。再者蘆鷹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夠一步步成為元嬰,大半機緣,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筆陳年舊賬,又牽扯到與兩個宗門十數(shù)位譜牒嫡傳悉數(shù)身死的慘案,所以哪怕面對那個白衣少年,還有站在黃衣蕓身邊的周肥,蘆鷹都會當自己沒有這門比較雞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這一瞧,就給蘆鷹瞧出了一樁潑天大禍。

當年在金頂觀年輕金丹邵淵然的修道之地,書案之上,蘆鷹無意間瞥見過一幅人物畫卷,邵淵然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

陳隱,陳平安。

當時邵淵然就神色微變,蘆鷹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機。最終雙方一番勾心斗角,蘆鷹才得到了一個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難測,來歷古怪,曾經(jīng)在大泉王朝興風作浪一場,但是邵淵然只說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圍而不攻,能夠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將一座京城視為囊中物了。邵淵然那小子也夠心狠,非但不用蘆鷹發(fā)心誓,只是多說了一句話,就讓蘆鷹比發(fā)誓保密更管用了,因為邵淵然說此人,陳隱和陳平安都是化名,真實身份,極有可能是年輕十人之一,蠻荒天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

蘆鷹擦了擦額頭汗水,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陳隱,陳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為何玉圭宗最終與大泉王朝一樣,險之又險,卻最終屹立不倒是不是這里邊

蘆鷹又開始滿頭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穩(wěn),只覺得鬼門關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罷,隨你們鬧騰去,這樁事情,就算在金頂觀杜含靈那邊,老子也絕口不提半個字。

蘆鷹動作僵硬,緩緩轉(zhuǎn)頭,望向屋門口那邊,一個發(fā)髻扎丸子頭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門,她雙臂環(huán)胸,似笑非笑。

蘆鷹剛要起身,背后就有個溫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個青衫客站在椅子后邊,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椅背。

蘆鷹立即放回剛剛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淪為那個挨了一道定身術的尤期,見過無數(shù)大風大浪的老元嬰,紋絲不動,除了汗水直流,整個人都不敢隨便起念。

背后那人雙手疊放在椅背上,笑呵呵問道:晚輩擅自登門入室,供奉真人會不會生氣啊

蘆鷹不敢搖頭晃腦幅度過大,只敢稍稍搖頭,一個六親不認的山澤野修,好像譜牒仙師見著了自家的開山老祖師,斬釘截鐵道:不會不會,晚輩不敢,絕不可能!

片刻之后,蘆鷹面如死灰,嘴唇發(fā)抖。

因為不愿束手待斃的老元嬰,施展了又一門壓箱底的逃命本領,將那金丹和元嬰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離開府邸,去與如今唯一信得過的止境武夫黃衣蕓通風報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時候拉上葉蕓蕓,躲在她身邊,再死死護住一處鏡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頂觀,自己就有一線生機,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實的一線生機。要說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說那姜尚真會不會給機會,就算做得到,蘆鷹不到必死境地,也絕不愿意如此拿一條命去換功德。揭穿了玉圭宗與蠻荒天下的勾結內(nèi)幕,又能如何一樁文廟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頂觀頭上,他蘆鷹卻是身死道消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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