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對于一位歲月悠悠、開辟府邸的山水神祇而,早已看慣了人間生死,若非對大泉姚氏太過念情,鄭素不至于如此感傷。
陳平安雙拳緊握放在膝上,輕輕松開,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道:看那北晉國先立碑、再攔路的架勢,是要鐵了心催促府君北遷了你們大泉皇帝陛下那邊是什么意思會不會讓府君太難做
金璜府只要是北遷,其實(shí)鄭素就不會難做人,真正難做人的,是大泉朝堂決意讓金璜府扎根原地,
鄭素心中嘆了口氣,說了句含糊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決斷,都是我們這些山水小神的分內(nèi)事,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大泉和北晉,將一座松針湖對半分,是比較講道理的。
鄭素神色無奈。
若是雙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晉國力孱弱,尚且不愿如此退讓,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遷到大泉舊邊境線以北,至于更加強(qiáng)勢的大泉王朝,就更不會如此好說話了。從京城內(nèi)的申國公府,到大泉邊軍武將,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極為堅(jiān)決,尤其是專門負(fù)責(zé)此事的邵供奉,都覺得往北搬遷金璜府,但是依舊留在松針湖南端一處山頭,已經(jīng)讓步夠多,給了北晉一個天大面子了。
幾次鄭素私底下去往松針湖,陪同參加的邊境議事,聽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晉只要貪得無厭,膽敢得寸進(jìn)尺,別說讓出部分松針湖,就連金璜府都不用搬了。
或者搬就搬,往南搬!
北晉本就國力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會被當(dāng)年那支姚家邊騎壓得喘不過氣,如今的北晉,更是虛弱不堪,一個東拼西湊的空架子,連那一國中樞所在的六部衙門,都是老的老,個個很上了歲數(shù),老眼昏花,走路都不太穩(wěn)當(dāng)了,小的更小,升官卻不快不行,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何談大小軍伍,魚龍混雜,地方官府處處是濫竽充數(shù)的官場亂象。
一開始妻子升任松針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廟,納入山水譜牒,以鬼魅之姿擔(dān)任一湖府君,金璜府鄭素當(dāng)然大為欣喜,如今卻讓鄭素憂愁不已。確實(shí)是自己小覷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馭人手段。
只不過這些內(nèi)幕,卻不宜多說,既不符合官場禮制,也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大泉能夠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終做出怎樣的決定,鄭素都絕無半點(diǎn)推脫的理由。
所以鄭素笑著搖頭道:我就不與恩公聊這些了。
這位府君還是擔(dān)心連累曹沫,若只是那種與松針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爭的山水恩怨,不涉及兩國廟堂和邊關(guān)形勢,鄭素覺得自己與眼前這位外鄉(xiāng)曹劍仙,意氣相投,還真不介意對方對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贏了就飲酒慶賀,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鄭素相信總有金璜府還人情的時候,哪怕輸了也不至于讓一位年輕劍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濘。
年輕人畢竟是一位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與人尋仇,幾乎極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劍破萬法,可不是什么劍修自夸的說法,就算一劍殺不了人,兩三劍下去,就立即御劍遠(yuǎn)遁,隔三岔五再來上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座仙家門派難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談什么弟子下山游歷了
而練氣士想要與劍修尋仇,卻是麻煩極多,劍修幾乎少有是那山澤野修的,一個個山頭背景底蘊(yùn)深厚,以及那些個更加劍仙的祖師爺
陳平安歉意道:我離鄉(xiāng)下山歷練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規(guī)矩,官場規(guī)矩就兩眼一抹黑了,不該有此問的。
鄭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沒什么一壺蘭花釀擺平不了的事。曹仙師能喝幾壺是幾壺,喝不了三壺,就多帶幾壺在路上喝。不過我看曹仙師不像是個不會喝酒的,三壺而已,不在話下。
勸酒這種事情,金璜府君當(dāng)下還不知道遇到了一位當(dāng)之無愧的前輩高人。
只不過陳平安突然說道:府君,酒可能要先余著了,我臨時有事,需要遠(yuǎn)游一趟,大概需要兩三天功夫,具體多久還不好說,我會盡早趕回金璜府。
鄭素愣在當(dāng)場,也沒多想,只是一時間不好確定,曹沫帶來的那些孩子是繼續(xù)留在府上,還是就此去往松針湖,當(dāng)然是后者更加妥當(dāng)安穩(wěn),但是如此一來,就有了趕客的嫌疑。
陳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錢,還有幾個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爭取速去速回。
鄭素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雖說是大泉、北晉兩國邊境,如今是暗流涌動的形勢,可金璜山府和松針?biāo)?山水相依,又有兩位身份隱蔽的大泉供奉,就在,想必就算有事,還不至于護(hù)不住一撥外鄉(xiāng)孩子。畢竟如今大泉和北晉,不管雙方國力是否懸殊,行事都必須牢牢占據(jù)大義二字,不然在大伏書院那邊就會輸?shù)舻览?而只要失去了書院的支持,可謂萬事皆休。
陳平安走出茅亭,與鄭素抱拳告辭,腳尖一點(diǎn),身形拔地而起,轉(zhuǎn)瞬即逝,而且悄無聲息。
鄭素心中大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說是近在咫尺的靈氣漣漪,便是方圓百里的山水氣數(shù)流轉(zhuǎn),都盡在掌握中,曹沫的離去,又并非什么陸地神仙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若非涼亭外地面的些許塵埃飄揚(yáng),鄭素都要誤以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隱匿術(shù)法了。
陳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東山搖搖頭,答案很簡單,不成。
雖然知道會是這么個答案,陳平安還是有些傷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萬一,又想萬一。
讓崔東山多照看著些金璜府,陳平安再一腳蹬地,瞬間離開渡船,獨(dú)自御風(fēng)遠(yuǎn)游大泉蜃景城,風(fēng)馳電掣,卻依舊隱匿本該去勢如虹的驚人氣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東山就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欄桿上,瞪大眼睛看著那座金璜府,連同八百里松針湖一并收入仙人視野。
崔東山取出一把折扇,鳥瞰大地,隨意施展望氣神通,眼簾內(nèi),人間大地雖是白晝時分,卻依舊如獲敕令,同時亮起一盞盞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燈籠,有些飄搖不定,極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風(fēng)一吹就滅,有些燈火凝練,大如拳頭,比如行亭那邊的北晉國年輕武將,竟然還是個有武運(yùn)傍身的將種子弟,與北晉皇帝和國祚也有些不小的糾纏,所以此人只要不慘遭橫禍,遇上一些個大的意外,就注定會是一位扶龍之臣了。所謂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龍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頭撞上,不死都難。
不過看那年輕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師姐的表現(xiàn),不太像是個早夭的短命鬼,因?yàn)橄Ц!5故切型だ镞吥俏挥^海境老神仙,比較像是個走路太飄嫌命長的。
至于那位在崔東山眼中一盞金色燈籠熠熠生輝的金璜府君,金身神位所致,這尊山神又將山水譜牒遷到大泉蜃景城內(nèi)的緣故,所以與大泉國祚一線牽引,崔東山眼前一亮,一個蹦跳起身,搖搖晃晃站在欄桿上,緩緩散步走向船頭,始終瞇眼凝神望去,順藤摸瓜,視線從金璜府去往松針湖,再去往兩國邊境線,最終落定一處,呦,好濃郁的龍氣,難怪先前自己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竟然還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幫忙遮掩如今在這桐葉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見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興風(fēng)作浪。難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視邊境
就說嘛,金璜府與松針湖的飛劍傳信往來,不太合情合理,不該讓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為回信,原來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離開轄境,去秘密覲見皇帝陛下了。
至于什么攔截飛劍、偷看密信什么的,沒有的事。
崔東山收起視線,往南移去,因?yàn)檫h(yuǎn)處有一隊(duì)浩浩蕩蕩的車駕遠(yuǎn)道而來,有一位金丹劍修坐鎮(zhèn)其中,附近馬車上還有個身負(fù)文運(yùn)的官員,北晉禮部衙門出身無疑了,如果不是一位才華橫溢、自身文氣過于出彩的讀書人,那么就該是禮部侍郎的官銜,官品太高,顯得北晉皇帝色厲內(nèi)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臉,那么管著一國山水譜牒的禮部左侍郎,來談金璜、松針山水兩府的搬遷事宜,正好合適。
只不過北晉那邊一定沒有想到大泉決心如此之大,連皇帝陛下都已經(jīng)親臨兩國邊境了,所以吃虧是在所難免了。
崔東山輕輕搖晃扇子,神色玩味,好像先生和大師姐,當(dāng)年是遇到過那位大泉女帝的,好像關(guān)系還不錯而且崔東山通過與小米粒的閑聊,得知在裴錢眼中,姚姐姐對我可大方嘞不過裴錢這話,最少得打個八折,畢竟是裴錢小時候與一位名叫隋景澄的北俱蘆洲仙子姐姐,一起逛蕩游玩的時候,給裴錢無意間說起的。如果沒有例外,裴錢拿到手了隋景澄的禮物后,最后肯定還會補(bǔ)一句,類似那個姚姑娘吧,大方歸大方,長得也真是好看,可還是不如隋姐姐你好看呢,天地良心。
不難猜的。真相肯定差不多這樣了。
所以說沒長大的大師姐,真是渾身的機(jī)靈勁兒。
就好像嗖一下,隨便一個蹦跳,還能如何,落地后就長大了。
金璜府那邊,宴席飯菜依舊,裴錢對于師父的突然離開,也沒說什么,帶著一幫孩子混吃混喝唄,只能盡量讓那白玄和何辜吃相好些。
鄭素詢問那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會不會喝酒。
裴錢如臨大敵,趕緊說自己不會喝,就沒喝過酒。
鄭素總不好對一個年輕女子如何勸酒,這位府君只好獨(dú)自飲酒,小酌幾杯蘭花釀。
裴錢突然低頭就近夾一筷子菜的時候,皺了皺眉頭。
鄭素也有些不悅神色。
不是酒桌上孩子們?nèi)绾昔[騰,其實(shí)都很安靜,而是鄭素察覺到金璜府外邊,來了一撥來者不善的不速之客,在鄭素的意料之外,知道會來,但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關(guān)鍵是其中有一位北晉國地仙,雖未在馬車內(nèi)露面,但是一身劍氣沛然縱橫,氣勢洶洶,分明是擺出了一不合就要問劍金璜府的架勢。
鄭素因?yàn)榉中母鈩屿o,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飯桌上先是那兩個名叫白玄和納蘭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對視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了??曜?。
裴錢聚音成線與所有孩子說道:吃飯。
五個劍仙胚子這才繼續(xù)動筷子。
白玄心聲問道:裴姐姐,有人砸場子來了,咱們總不能白吃府君一頓飯菜吧
裴錢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劍修,你們幾個湊一起,都不夠看。
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們這兒,一個金丹劍修就這么牛氣沖天啊,嚇唬誰呢?cái)R在曹師傅的酒鋪,別說金丹和元嬰,就是上五境劍修,只要去晚了就沒座兒的,哪個不是蹲路邊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鋪?zhàn)踊镉?jì)求半天,還未必能成呢。
裴錢無以對。
總不能說在浩然天下有些個洲,金丹劍修,就是一位劍仙了吧
而在白玄他們的家鄉(xiāng),好像除了飛升境和仙人境,連那玉璞境劍修,如果路上被稱呼一聲劍仙都像是在罵人。
裴錢看了看這些孩子,眼神溫柔,聚音成線,再次與他們重復(fù)說了句:吃飯。
你們安心吃飯,什么都不用管。
師父不在,有弟子在。
一樣可以照顧好你們這些遠(yuǎn)游離家的孩子。
鄭素根本不清楚裴錢在內(nèi),其實(shí)連那些孩子都知道了一位金丹劍仙的顯擺身份,這位府君只是放下筷子,起身告辭,笑著與那裴錢說款待不周,有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來訪,需要他去見一見。
裴錢起身說府君大人只管忙正事去。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跟著裴錢一起放筷起身,目送府君離開,其余三個小兔崽子,白玄在直勾勾眼饞那壺還剩下不少酒水的蘭花釀,何辜在使勁啃雞腿,于斜回在低頭扒飯。
裴錢落座后,也不著急與他們仨說那些酒桌上的人情世故,至于兩個乖巧懂禮數(shù)的小姑娘,多半是在家鄉(xiāng)耳濡目染,所以懂得更多。
白玄問道:裴姐姐,真不用咱們幫著金璜府助陣啊
裴錢說道:不用。
姚小妍小聲問道:裴姐姐,曹師傅呢
納蘭玉牒也眨著眼睛。
對于這撥孩子來說,那位被他們視為同鄉(xiāng)人的年輕隱官,其實(shí)才是唯一的主心骨。
裴錢笑道:師父有點(diǎn)事情,很快就回。
白玄說道:不打緊,小爺在此,到時候打起架來,你們都躲我身后。
納蘭玉牒惱火道:白玄,不是鬧著玩的,你給我老實(shí)一點(diǎn)!
何辜唉聲嘆氣,搖頭晃腦。
于斜回嘿嘿笑道:愁啊。
白玄雙手抱胸,嗤笑道:別給小爺出劍的機(jī)會,不然小小隱官的生平第一戰(zhàn),就是這金璜府了,說不定以后府君大人都要在大門口立塊碑文,刻下五個大字,‘白玄第一劍’,嘖嘖嘖,那得有多少人慕名而來
裴錢揉了揉眉心,看來自己得找個由頭了,讓這家伙早點(diǎn)學(xué)拳才行。
一襲青衫往北遠(yuǎn)游,掠過曾經(jīng)的狐兒鎮(zhèn)客棧,埋河,騎鶴城,桃葉渡和照屏峰,最終來到了大泉京城,蜃景城。
哪怕大戰(zhàn)已經(jīng)落幕多年,依舊有那山水大陣庇護(hù)這座大泉首善之地,此舉會消耗不少大泉姚氏的國庫神仙錢。
陳平安顧不得太多,視線游曳,直接以一身拳意破開陣法,落在城內(nèi)一處府邸,甚至都不是府邸大門外。
一個渾身酒氣的邋遢漢子,滿臉絡(luò)腮胡,原本趴在石桌上,與一位滿臉怒容的佩刀婦人,姐弟雙方正在有一搭沒一搭閑聊,那漢子和婦人都猛然起身,看著那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男子,婦人一臉匪夷所思,輕輕喊了聲陳公子,好像還是不太敢確定對方的身份,擔(dān)心認(rèn)錯了人。而那個肩頭有些歪斜的獨(dú)臂漢子,一手撐在石桌上,瞪大眼睛顫聲道:陳先生!
陳平安輕輕點(diǎn)頭,微笑道:仙之,姚姑娘,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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