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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2章 夜行

大泉和北晉接壤的邊境線上,數(shù)十騎護送著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為靠近姚近之的兩騎,分別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色平常,中年女子面容,來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請來的一位大泉臨時客卿。

還有就是臨時被姚近之召來的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這也是為何金璜府的飛劍傳信,不是柳幼蓉親自回復密信。

她們身后三騎,有兩位當下不曾披甲的邊關(guān)實權(quán)武將,一年老一壯年,戰(zhàn)功彪炳,如今已經(jīng)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還有一騎,是個氣態(tài)雍容的年輕男子,身穿道袍,頭頂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淵然,是一位出自金頂觀的道門高真,年輕金丹客,更是桃葉之盟幕后的真正牽線之人。邵淵然與師父葆真道人,與邊關(guān)姚氏可謂相識已久。如果不是劉宗的存在,邵淵然都有可能成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數(shù)十騎繞過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兒鎮(zhèn),反正也就是黃泥墻幾堵,衙門也跟草窩似的,一如當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難。

只是狐兒鎮(zhèn)外邊的那座客棧,只留下一處斷壁殘垣的廢墟,姚近之在此駐馬不前,這位年已四十卻依舊姿容絕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jīng)的這里,有當掌柜的姑姑九娘,做廚子的三爺,當?shù)昊镉嫷男□四_,還有個當了挺長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書院君子鐘魁。

姚近之幽幽嘆息一聲,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離開了邊關(guān)和沙場,就一下子變成了喜歡意氣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這個位置,她能放心交給別人嗎而嶺之的孩子們,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聲稚氣喊姨了,是長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卻開心不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兩個喜歡拿龍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終騎隊去往一處拗口,姚近之停馬一處山坡頂上,瞇眼望去,好像光陰長河倒流,被她親眼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當年就是在這里,有過一場針對姚家的陰險襲殺,刺客就兩個,一位劍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兩人分別依仗著一把飛劍和宗師境界,殺人如麻,手段極其殘忍。早年誰都覺得那兩位刺客,是被北晉國重金聘請的山上殺手,為的是讓姚家鐵騎失去主心骨,后來事實證明,那兩人如今確實在北晉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當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晉官道上。

可其實當時姚近之就覺得不合常理,北晉國那邊從先帝到邊軍大將,都沒必要多此一舉,爺爺當時即將趕赴蜃景城擔任兵部尚書,算是卸甲養(yǎng)老了,以北晉國諜子的手段,肯定早已獲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處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殺了爺爺和那支姚家邊騎,那么三皇子劉茂和高樹毅那伙人,關(guān)押金璜府府君在內(nèi)的一大撥北晉山水神祇,就會師出有名。

而當時二皇子,也就是后來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邊境,接應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三皇子劉茂。

而這位已經(jīng)淪為大泉先帝的劉璜,相較于軍功卓著的兄長劉琮,一直缺少軍中力量的支持,雙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國文武,被兩位皇子各占半璧,誰都無法過界,劉琮在讀書人心目中太過蠻橫,二皇子劉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禮賢下士著稱于世。

劉璜與姚近之的姑父李錫齡,一直關(guān)系莫逆,李錫齡是翰林出身,擔任過侍講學士,所以與皇子劉璜,可謂亦師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儲君儲相兩相宜的說法。事實上老皇帝劉臻,早就下定決心,希望嫡子劉璜能夠繼承大統(tǒng),讓長子劉琮成為一國藩屏,只是劉臻的那場一病不起,太過倉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劉臻原本循序漸進的安排,老皇帝必須讓嫡子劉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馬,用來掣肘南北兩邊桀驁不馴的邊軍鐵騎……當年老皇帝臨終時,望向嫡子劉璜的時候,竟然笑了,而劉璜卻沒來由慌了神色。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頭,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馬,無比嫻熟,姚家子弟,歷來弓馬熟諳,姚近之雖然不算習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會些技擊之術(shù),比起一般市井討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會遜色。

姚家人當了皇帝,到頭來姚家親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廟堂和軍伍關(guān)鍵位置,其余好像要處處矮人一頭,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實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時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設(shè),是不是讓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術(shù)法、自稱什么龍洲道人的劉茂當了皇帝,姚家無論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書上的千秋聲譽,還是姚家子弟撈到手的實惠,反而會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數(shù)代人之后,國公府姓氏里邊,還有沒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個柔弱女子,還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劉氏立國兩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個申國公府

姚近之瞇起一雙動人至極的桃花眼眸,至于藩王劉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邊裝瘋賣傻,撐不了幾年。

當年在皇宮內(nèi),劉琮這個王八蛋,可謂狂妄至極,如果不是姚嶺之始終陪著自己,姚近之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到最后是怎么個凄慘境地。那就不是幾本污穢不堪的宮闈秘本,流傳市井那么幸運了。

下馬后,姚近之一手持韁牽馬,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柳湖君,聽說北晉那個擔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曾經(jīng)與金璜府有舊

莫名其妙就當上松針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膽小,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稟陛下,當初我那夫君,并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誤以為是一位劍術(shù)不錯的江湖豪杰,才會送他幾壺蘭花釀。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晉北地郡城一戶書香門第出身,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家閨秀,這位小家碧玉,這輩子做的膽子最大一件事,就是與微服遠游的山神府君鄭素一見鐘情,然后狠下心來,舍了陽壽不要,嫁給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無私心天地寬,幼蓉,你別多想,我如果信不過你們夫婦,就不會讓你們倆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術(shù),更不理解那些官場上的規(guī)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個柳湖君的稱呼,更親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氣,而且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飾,趕緊小心措辭,與皇帝陛下說了幾句不缺禮數(shù)的語,無非是謝恩、感激之類的,生硬且。

其實早年在蜃景城形勢最為危險的那些歲月里,皇帝陛下給她的感覺,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姚近之,會經(jīng)常眉頭微皺,獨自斜靠欄桿,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還是那會兒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樣是女子,都會對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來。大概只有柳幼蓉這樣的單純女子,再多幾分運氣,才能真正有情人終成眷屬

姚近之想著想著,便收起了笑意,最終面無表情。

煩心事太多。

就像那個李錫齡,如今的大泉禮部尚書,李氏一門兩尚書,門生遍及朝野,按照輩分,他還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過書生意氣了,他對既是家族晚輩又是官場后生的姚府尹,沒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么,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書了,還想當多大的官,贏得多大的聲望是求個大泉立國以來才三人獲封的文正謚號

邵淵然心有所動,只是依舊沒有轉(zhuǎn)頭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來越心思難測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來自松針湖的飛劍傳信,柳幼蓉當然沒資格翻閱密信,姚近之轉(zhuǎn)頭望向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問道:你們金璜府來貴客了,鄭府君有沒有跟你提過,曾經(jīng)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說金璜府那邊,來了個登門做客的青衫男子,應該是位純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淺,可能是金身境,他身邊跟著一位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女子,還帶著五個孩子。

給皇帝陛下查閱的一封密信,需要盡量簡意賅,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寫在信上,不過松針湖那邊的存檔,肯定會更加詳盡。

柳幼蓉點頭道:陛下,是有這么一個人,少年模樣,白袍背劍,腰間還系著一枚朱紅色酒葫蘆……

姚近之冷著臉說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馬,姚近之神色淡然道:去松針湖看看。

柳幼蓉大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過了狐兒鎮(zhèn)一帶,就該重返蜃景城了。只不過她一個小小湖君,哪敢質(zhì)疑。

姚近之抬頭看了眼天色。

是誰說過日月天地兩輪眼,萬不值一杯水又是誰說那人生路窄酒杯寬

太多年沒去那座距離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記不清了。

姚近之動作輕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鬢角,都不敢去觸碰眼角,她有些傷感,但是她又眉眼飛揚。

姚近之告訴自己,去了松針湖水府駐蹕,自己就在那邊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見誰。要見面也是他來見自己。

姚近之突然與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針湖,你再親自回信一封,免得讓鄭府君擔心。

————

看著那團濃郁龍氣的移動方向,坐在渡船欄桿上的崔東山一手環(huán)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狀。

只不過崔東山?jīng)]來由瞥了眼蜃景城那邊,藏龍臥虎,道理很簡單,是觀道觀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過是離開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騎鶴城才有那句好似讖語的童謠流傳開來,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不出意外,是那鄒子的手筆了。也就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算計、也誰都能算計的家伙,敢這么調(diào)侃觀道觀的老觀主,當年還比較年輕的老王八蛋,跟著先生的先生一起游歷觀道觀那會兒,當時就還沒這份膽識。見著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得乖乖喊一聲前輩,然后下了一局棋,當然贏了。所以老道長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于鄒子,此人最喜歡奇思異想,最擅長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發(fā),好像遍地開花,最終結(jié)果,卻總是他所求。

鄒子比起他的師妹,道行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轉(zhuǎn)過頭,望向那個還在走樁練拳的小胖子,問道:無敵小神拳,咱們打個賭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樁完畢,問道:賭啥

崔東山怒道:你又不會跟我賭,問個屁的賭啥

小胖子撓撓頭,咋個肚子蛔蟲似的。

崔東山笑罵道:拳法可以啊,是個好廚子。不是個好廚子的習武之人,不是好劍修。

小胖子給繞得頭疼,繼續(xù)轉(zhuǎn)身走樁。還是曹師傅好,從不說怪話。

崔東山自顧自拍打膝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巔路。

白衣少年轉(zhuǎn)頭望向更北方。

崔東山突然抬手,雙指一掐,夾住一把從神篆峰返回的傳信飛劍,先前詢問姜尚真,荀老兒當年走入蜃景城,除了辦正經(jīng)事,是否悄悄找了誰。

飛劍回信,說確實找過誰,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約莫是荀老兒臉皮薄不好意思說,找那姘頭老相好去了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收起飛劍,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術(shù)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難讓先生十二子了。

這可不是崔東山溜須拍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說下一盤棋,然后拉著自己,擺了棋盤上,先生風采絕倫,捻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終在棋盤上擺下了十二子,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

崔東山當場就認輸了。

結(jié)果一旁觀戰(zhàn)的大師姐來了一句,師父都讓你十二子了,你也認輸

納蘭玉牒更是驚嘆不已,原來曹師傅棋術(shù)也很厲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聞微笑點頭,開始收拾棋局,動作極快。

崔東山當時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個微微斜眼、笑臉很金字招牌的大師姐,就沒敢說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離開云窟福地,繼續(xù)南下去往驅(qū)山渡。

至于有那黃衣蕓美譽的葉蕓蕓,是單獨離開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屆的花神山胭脂圖,有沒有那位大泉女帝,葉蕓蕓不在意,反正沒有她就行。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間,神色復雜。

之前在黃鶴磯仙家府邸內(nèi),門檻那邊坐著個發(fā)髻扎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而他蘆鷹則與一個年輕男子,兩人對坐,側(cè)對窗戶。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那個年輕男人的臉龐一側(cè),一明一暗。

那個男人除了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外,竟然還與蘆鷹拉起了家常一般,說咱們這些沒靠山的山澤野修,誰的日子都不輕松,登山之路,羊腸小道,天底下哪個修道之人,不是咱們這樣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過的時候,好歹給別人留條活路,畢竟都是譜牒仙師了,該講一講細水流長了,所以也不要你蘆鷹如何忍辱負重,如何背叛金頂觀,跟那杜含靈撕破臉,完全沒必要嘛……如今咱哥倆坐在這兒,聊得投緣,說句難聽的,對供奉真人來說,其實差不多已經(jīng)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門后,多活一天就是賺,又沒讓老哥你發(fā)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這個理兒……

反正當時蘆鷹就是在一個勁的小雞啄米,學塾蒙童聆聽夫子教誨差不多。

蘆鷹是真的都聽進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當然,那個神色和藹、笑意淺淡的年輕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閃一閃的,也是比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處秘密水牢內(nèi)。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男子,渾身污穢,牢獄內(nèi)臭氣熏天。

昔年的大泉監(jiān)國藩王,竟然淪落到這般凄慘境地。

背靠墻壁,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的劉琮抬起頭,望向牢獄外邊的一個佝僂老人,身邊還跟著個一襲黑色長褂的老管家。

劉琮掙扎著站起身,嘿嘿笑道:呦,這不是子孫滿堂的老申國公嗎怎么,剛從姚近之那個娘們的龍床上下來,走路軟綿綿的沒個動靜啊,這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老當益壯的高適真嗎莫不是那個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長進,可惜國公爺有心殺賊,卻委實是無力殺賊了既然無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個狐媚子打個商量,讓我替你

滿頭雪白頭發(fā)的老國公高適真,只是彎著腰,默不作聲,望向這個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確實不如劉茂聰明。

高適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這么個下乘法子。所以歸根結(jié)底,你還是不想死。

劉琮大笑道:高適真啊高適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圖個什么!

劉琮視線偏移,望向那個與申國公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嘖嘖道:難不成國公爺好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白頭偕老了。

高適真說道:今天來這里,是告訴你一個消息。

劉琮突然癱軟在地,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哀嚎不已。

高適真就安安靜靜等著劉琮恢復正常,片刻之后,劉琮躺在地上,顫聲說道:算了,不想聽。

高適真點點頭,轉(zhuǎn)過身去,剛要抬腳挪步,突然停下動作,問道:為了一個女子,至于嗎你當年要是不著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劉琮喃喃道:你們都配不上她。

這位淪為階下囚的藩王,顫顫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鉤,微微彎曲,然后又松開些,驀然笑道:最少這么大!

高適真搖搖頭,緩緩離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國公爺?shù)纳砗蟆?

高適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識瞇起眼,躲避刺眼的陽光,說道:陪我去趟道觀,見一見那位龍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宮寺抄經(jīng)。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記起一事,面對文圣一脈,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過三,絕對再不能失禮了,她立即學那讀書人作揖行禮,低著頭一板一眼道:碧游宮柳柔,拜見陳小夫子。

陳平安沒想到禮數(shù)這么大,只得作揖還禮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個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劉宗有些疑惑,哪家山頭,會取這么個不喜慶的名字離開藕花福地之后,尤其是因緣際會,成為了大泉供奉,職責類似昔年的守宮槐。劉宗沒少打聽陳平安這個人的根腳,可惜偌大一座桐葉洲,翻閱朝廷秘檔,或是與年輕三姚打探口風,山上宗門,山下豪閥,就沒有一個符合的。當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勢,小夫子難道陳平安是正兒八經(jīng)的儒家書院子弟可是一場大戰(zhàn)下來,桐葉洲三座書院都打沒了,陳平安這種人,若是身在其中,沒理由不出名。要說陳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劉宗是絕對不信的。劉宗信得一位敢殺、并且能殺丁嬰的謫仙人,更信得過自己和種秋的認人眼光。

劉宗這兩輩子,有兩處最大瘙癢處,第一處,臂圣程元山曾經(jīng)在家鄉(xiāng)說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煉師,不愿更換那把用順手的剔骨刀。第二處,便是與陳平安、種秋兩人,化敵為友,選擇并肩作戰(zhàn),武夫輕生死,重江湖道義。

水神娘娘好奇問道:小夫子是從中土文廟那邊來的桐葉洲,莫不是是文圣老爺收到了我的飛劍傳信

不等陳平安答復,也沒瞧見那小夫子使勁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腳,自顧自說道:我當時就是腦子進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經(jīng)歷過這般陣仗,下雪跟下雪花錢似的。文圣老爺學問高,本事大,擔子重,日理萬機,我就不該打攪文圣老爺?shù)臐撔闹螌W,關(guān)鍵是信上措辭哪里像是求人辦事的,太硬氣,不講規(guī)矩,跟個老娘們?nèi)鰸娝频?這不當時飛劍一走,我就知道錯了,悔青了腸子,跟著飛劍跑了幾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劍術(shù)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從去年到現(xiàn)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欽天監(jiān)那邊面壁思過呢,每天都自個兒喝罰酒。

碧游宮的水花酒,原來就是這么給水神娘娘喝沒的。

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無論是姓氏還是名字,好像與她的脾氣性情,都不太沾邊。

先前聽姚仙之的說法,在蜃景城,早年與那金璜府君鄭素的山水道侶柳幼蓉,一見投緣,一聽對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說巧啊,最后雙方還認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階下囚的鄭素,早年能夠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點白眼,有點夫憑妻貴的意思,在大泉權(quán)貴、仙師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宮。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適不合適的,都說了,陳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隱瞞文脈身份,與她笑著解釋道:我從造化窟那邊趕來的桐葉洲,沒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飛劍傳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實并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腳,煩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爺訓斥,是我自找的,可這刀子架腦闊上邊,總不落下,不是個事兒啊,我又得掰手指數(shù)日子,慢慢等著了,還不如給文圣老爺早早回信罵個狗血淋頭,我就好滾回碧游宮了。

陳平安無奈道:我先生罵你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適的水丹,成與不成,在信上肯定都會給水神娘娘一個答復。

水神娘娘一臉愧疚,以及些許懷疑。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是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先生真要罵你,我?guī)湍慊匦乓环狻?

也好,若是大泉欽天監(jiān)這邊,能夠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邊的回信,可以讓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幫忙添上幾句話。

按照姜尚真和崔東山先后兩個說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邊,已經(jīng)不問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釋重負,然后大為懊惱道:我琢磨著,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辭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爺親臨,咋個你們做客碧游宮,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鱔魚面沒了,我想請客都沒法子。水花酒當時都給我搜刮一空了,也沒剩下一壺半壺的,釀造起來還麻煩,三五年釀的,那也算酒沒個百年窖藏,好意思稱為陳釀美酒如何有臉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爺嘛。

見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樣,水神娘娘愈發(fā)心虛幾分,得嘞,碧游宮算是再難拐騙文圣一脈夫子們?nèi)ベp臉做客了。

陳平安很快回過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幾年還是幾十年的,不講究那個。至于鱔魚面,更不強求。水神娘娘,我們坐下聊。

一盆鱔魚面,半盆朝天椒,擱誰也不敢下筷子啊。

這跟練氣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紅通通的鱔魚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還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氣到底,干脆就不動筷子,是明智之選。

師兄左右,不愛喝酒,陳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師兄吃不了半點辣,先生當年在酒鋪,也是說過的。

阿良曾經(jīng)使壞,飯桌上給了左右一碗清湯,說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湯代酒,這要是都不豪氣,說不過去。

結(jié)果左右沒多想,抬起碗當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飲而盡,據(jù)說辣得左師兄滿臉漲紅,站起身直跺腳,差點沒滿地打滾。

所以三師兄劉十六,當年追著阿良打了幾條街。

也就是碧游宮,換成其他仙家修士,敢這么端著一大盆鱔魚面,問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實打?qū)嵟c左右問劍一場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過大泉王朝的陳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劉宗,嫡傳弟子姚嶺之。

磨刀人劉宗一臉恍然,好家伙,原來是那儒家文圣的嫡傳,豈不是大劍仙左右的師弟

桐葉洲對這位左大劍仙,那是佩服得可謂五體投地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脈在儒家內(nèi)部的失勢,劉宗還是曉得的,陳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關(guān)門弟子,少年劍仙謫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劍仙的劍術(shù)親傳,到了福地依舊愛絮叨道理,不過做人卻也圓滑變通,能夠從亂局當中抽絲剝繭,找到一條退路,與那大驪繡虎的作風,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宮對文圣一脈學問的推崇,水神娘娘對陳平安如此親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嶺之面面相覷。

文圣弟子還是關(guān)門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著陳平安,就是那繡虎崔瀺和劍仙左右的師弟

姚嶺之忍不住看了眼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好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對姐弟二人說道:除了姚爺爺之外,哪怕是陛下那邊,關(guān)于我的身份一事,記得暫時幫忙保密。

姚仙之剛要說句玩笑話,姚嶺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沉聲道:陳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邊,我們都會守口如瓶。

劉宗點點頭,比較滿意,自己收取的這個開山弟子,武學資質(zhì)在浩然天下,其實不算太過驚艷,不過人情世故,磨礪得更好。

熱鬧處守口,僻靜時守心。

就是修行。無論是練氣士的證道長生,還是武夫的練拳登高,腳下路不同,理其實都一樣。

陳平安望向姚嶺之。

佩刀婦人笑道:陳公子,你還信不過我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當然信得過。只是很難將眼前的姚姑娘,與當年在客棧見到的那個姚姑娘形象重疊。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聽著多別扭,我姐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好多年,陳先生你喊她一聲姚大姐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過雨龍宗、蘆花島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驅(qū)山渡那邊登岸,來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邊,聽了些山上的風風語,是關(guān)于你們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聽。

姚嶺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聽,肯定難聽,眼紅咱們大泉王朝的桃葉之盟,更嫌棄咱們當年僥幸沒破國,如今又是女子稱帝的形勢,山上非議多了去。陳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邊那處仙家渡口多待幾天,亂七八糟的風涼話,隨隨便便就能聽到幾大籮筐。說咱們皇帝陛下的,說咱們姚家篡位的,還有整個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結(jié)妖族軍帳的,反正就是一個個見不了別人過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斃,被妖族畜生們摧枯拉朽,輕松打爛山河國境,倒是沒本事承認咱們大泉邊軍死傷大半,最終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個躺著等死沒死成的英雄好漢、山上神仙,真是一個個讓我佩服得很,所以這些年每次見著一個,我就要忍不住請他們喝敬酒一杯。

姚嶺之苦笑一聲,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弟,怪話你自己也沒少說,那場萬眾矚目的桃葉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趕走的,心里沒數(shù)后來又是如何與白龍洞修士起的沖突

陳平安輕聲說了一句話,化雪后最難熬。

劉宗點頭道:咱們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為然,輕輕點頭,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實她啥深意也沒聽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親近水運的埋河水神,當然感觸最深,當真都是神仙錢。

除了等信一事,她聽從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運,其實也沒閑著,姚仙之調(diào)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從不否認。

先前陳平安的神游萬里,是見到了這位最仰慕先生學問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現(xiàn)心頭的一樁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邊的一些說法,以及在太平山門口與那書院儒生的隨口閑聊,陳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脈,在浩然天下,形勢再不比當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陳平安看來,都有了一種從極端走向另外一種極端的苗頭。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絕文圣一脈的學問,反而有人建浩然七十二書院,最少寶瓶在內(nèi)的四洲書院,都要獨尊文圣一脈學問,理由是亞圣一脈的事功學問,顯然要比亞圣一脈更加契合讀書人三不朽和修齊治平。小小寶瓶洲的力挽狂瀾于既倒,桐葉洲三座書院皆亞圣一脈,卻一觸即潰,世風更是在亂局當中糜爛不堪,正反兩例,都足可證明這個觀點,如今天下大定,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不但如此,不少書院儒生,各洲各國文豪碩儒,一個個義憤填膺,不但建議必須將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廟,甚至位置還要超過亞圣,理當僅次于至圣先師與禮圣……

陳平安聽到這些消息后,其實沒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難免憂心忡忡。

反而有一種又被崔瀺算準、說中的感覺。

在城頭上,崔瀺笑,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梢愿哒頍o憂了嗎我看未必。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說浩然天下對文圣一脈的觀感轉(zhuǎn)變。好事嗎當然是。就只是好事嗎則未必。

陳平安很清楚一個道理,所有看似被語高高舉起的聲譽,懸空之時,就如飛鳥在那白云間,一塵不染。

但是這份高懸于眾人頭頂?shù)拿篮?又往往會重重跌落人間,淪為眾人腳下的一灘爛泥,甚至許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過,加上一兩句隨口無心的語。

如果文圣一脈,先生的弟子,桃李滿天下,這份潛在的遺患,就會無形中被均攤。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文圣一脈,先生的嫡傳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經(jīng)說過,以文章立一事,陳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從今往后,陳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陳平安自己都沒想過,從無此念,從開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陳平安就不覺得自己會當什么道學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著陳平安的身份,無論是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最后一任隱官,一旦兩者水落石出,都是雙刃劍,會消磨無數(shù)人心。

其實一樣是化雪的光景。

陳平安與劉宗繼續(xù)先前的話題,聊南苑國京城科甲橋那座臨水的綢緞鋪子。

其中有些話,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

陳平安是打算做些鋪墊,讓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舊,將來陳平安好有臉皮慫恿這位前輩,擔任未來落魄山下宗的不記名供奉。

每一個能夠走出福地的純粹武夫,無論是拳腳,心性,還是江湖經(jīng)驗,都不是省油燈。

當年劉宗讓國師種秋幫忙賣了鋪子,讓那幾個不記名弟子,好分了銀子,不至于沒了師父照拂,囊中羞澀地混跡江湖,而那些南苑國的年輕人,并不知道有點江湖武把式的劉老兒,其實是當時的天下十人之一,師父不在身邊,好歹還有幾百兩銀子落袋為安,如今混得都還不錯,至于魂魄皆白描一事,對于一分為四的每座福地當局者而,其實暫時影響都還未顯現(xiàn)出來,等到察覺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練氣士需要躋身金丹,到時候又不至于束手無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蓮藕福地,無論是武運氣數(shù),還是山水靈氣,已經(jīng)足夠雙方繼續(xù)登山,將自身一副白描的體魄,重新描金彩繪。

劉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當中資質(zhì)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率先成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說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于藕花福地的一分為四,陳平安竟然能夠占據(jù)其中之一,劉宗不會去刨根問底,老觀主為何會如此作為,陳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沒什么好計較的,老人只是難免有幾分思鄉(xiāng)之情。

當雙方談及那位老觀主,都不約而同有些沉默,誰都沒有輕易評價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

劉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觸到浩然天下的廣闊天地,對那位老觀主的忌憚就越大,加上他最終落腳大泉,尤其當劉宗看到太廟里邊的某幅掛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確實讓陳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單單是老觀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簡單。

敬畏這個詞語,實在太過巧妙了,關(guān)鍵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簡直是兩字道盡人心。

陳平安突然笑道:劉老哥只差半步就是遠游境武夫,咱倆有機會切磋一下刀法

姚嶺之疑惑不解,自己師父還是一名刀客師父出手,無論是皇宮內(nèi)的退敵,還是京城外的戰(zhàn)場廝殺,一直是內(nèi)外兼修的拳路,對敵從不使兵器。

去年曾經(jīng)有一位北晉黑衣人潛入皇宮,意圖行刺,武道境界極高,能夠御風遠游,讓姚近之起先誤以為對方是練氣士,結(jié)果一個近身,刀才出鞘,被對方一拳傷及臟腑,倒地不起,還是師父攔下了對方,迫使對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雖然相差一境,依舊打了個平手,對方又有人接應,這才撤出了皇宮。

劉宗神采奕奕,陳老弟什么時候轉(zhuǎn)來耍刀了

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當年與那位好似劍仙的俞真意一戰(zhàn),剔骨刀磨損得厲害,被一把仙家遺物的琉璃劍,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這些年來,劉宗始終雙手對敵,舍不得將那相依為命的剔骨刀拿出來,畢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靈器法寶太多,仙家術(shù)法更古怪,一個不小心,老伙計就算徹底沒了。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城頭之上,聞天鼓,得以飛升之人,磨刀人劉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更換了一副皮囊。如今依舊是老者模樣,但其實與大泉劉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幾分相似,而大泉劉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從老皇帝劉臻到劉琮在內(nèi)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認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頸難破,不是劉宗的武道資質(zhì)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無法覆地遠游,而是觀道觀贈予的新體魄,太過強悍。

劉宗在南苑國京城隱姓埋名,當那河邊鋪子掌柜的面容,頭發(fā)稀疏,歪瓜裂棗,不笑還好,一笑就像個色瞇瞇的老光棍。年輕時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先前劉宗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跟陳劍仙是差不多的氣度風采,哪怕陳平安再不計較自己的容貌,也實在懶得附和。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還是要講一個以誠待人。

陳平安說道:前些年閑來無事,剛好得了兩把品秩不錯的匕首,想起當年在劉老哥家鄉(xiāng)的那場廝殺,演練較多,還算有幾分手熟。除了劉老哥的短刀近身術(shù),其實連同俞真意的袖罡,種夫子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程元山的掄槍,被我胡亂一鍋燉了,全部融入刀法當中,所以今天才敢當著劉老哥這樣用刀宗師的面,說一句切磋。

劉宗搓手道: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沒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讓陳老弟見笑。

劉宗怕只怕自己在嫡傳弟子那邊,失了面子,畢竟拳怕少壯嘛。若是你來我往,雙方切磋個數(shù)十招,誰輸誰贏,面子上都過得去,萬一陳劍仙練刀沒幾天,動手又沒個分寸,一場原本點到即止的問拳耍刀,陳平安年輕氣盛,結(jié)果將自己當成那丁嬰對待,劉宗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與劉老哥請教幾手刀法,其實說什么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對于切磋一事,確實有些心動。磨刀人劉宗本就是個武癡,而且當年那場架,與陳平安交手過招,沒過癮,平手,算是打了個平手。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術(shù)法的俞真意從頭到尾欺負,讓劉宗更憋屈。

親傳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來頭極大,木質(zhì)刀柄,外裹明黃絲絳,末和護手為銅鍍金花葉紋,分量極沉,刀柄嵌滿紅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質(zhì),蒙一層綠鯊魚皮,橫束銅鍍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辦處后配。

這把大泉密庫珍藏兩百年的名泉,雖說名字有些銅臭氣,可卻是貨真價實的法寶品秩,曾被劉氏開國皇帝用以親手斬殺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蘊含一部分大泉武運,以及極重的龍氣。無論是對付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仙師,都不會在兵器上吃虧,尤其是拿來壓勝山精-水怪和鬼魅陰物,威勢更大。

姚嶺之勸道:師父,陳先生畢竟剛到蜃景城,一路御風遠游,十分辛苦,你們倆就先別著急切磋刀法了。

劉宗點頭稱是,說確實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位磨刀人總算想起了一事,陳平安先前一拳開門的動靜可不小。劉宗掂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既是劍仙又是武夫的陳平安,是不是真劍仙且不去說,估計是最少是一位遠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當然是山巔境,不然總不能是傳說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葉洲,如今才吳殳、葉蕓蕓兩人而已。如果陳平安的容貌與歲數(shù)懸殊不大,按照當年藕花福地來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山巔境,已經(jīng)足夠驚世駭俗了。

劉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當年年少便有幾分劍仙風采了,如今還是最少遠游境的純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脈的關(guān)門弟子,瞅著模樣還挺俊俏,談舉止,氣定神閑,極有宗師氣度,一身的書卷氣,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氣人……不對,是越看越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后再說。

劉宗笑呵呵道:只是陳老弟陪著我聊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會不會跌份兒要是不耐煩,可別藏著掖著,記得直說。

陳平安笑道:人往高處走,講的是境界,修為,拳腳功夫。水往低處流,說的是人心,念舊,香火情。

劉宗拍手叫好道:老話新解,別開生面,有意思,有嚼頭,值得喝一壺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說了,水花酒已經(jīng)沒啦,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劉你煩不煩真有酒水讓你喝到管飽的時候,每次兩壺酒都沒喝完,喝酒就開始手抖,一碗能給你摔出半碗酒水,還耍刀耍個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認輸拉倒,反正認輸輸一半。

在劉宗這邊,她習慣稱呼為小劉,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還喜歡學自家廚子結(jié)巴說話,每次見面都要結(jié)結(jié)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劉宗悻悻然告辭離去。

如今腳下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著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魚龍混雜,一洲各路下山歷練的仙師,又都喜歡在這邊落腳,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點關(guān)系,就像那次姚仙之這個小王八蛋,與白龍洞結(jié)仇,一樣是劉宗出面擺平的,虧得薛懷和郭白箓兩個武夫好說話,不然就金頂觀供奉蘆鷹那個焉兒壞的老元嬰,加上尤期這幾個譜牒仙師,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就不是讓姚府尹罰俸一年,這么輕松糊弄過去了。

這里是姚仙之的住處,而且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話要跟陳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辭,京城欽天監(jiān)那邊,柳柔其實除了等待文圣老爺?shù)幕匦胖?其實她還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來煉化一條護城河,用來穩(wěn)固蜃景城的山水陣法。柳柔畢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統(tǒng)水神第一位,在一國禮部山水譜牒上,已經(jīng)完全不輸五岳大山君。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轉(zhuǎn),曉得了,有些事情確實人多的場合,不太合適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聲語道:小夫子,別的不談,什么祈雨啥的,分內(nèi)事,我辦得其實馬虎,反正以前朝廷說啥做啥,以后還是差不多??稍谖夷庆魪R那邊求子,真真靈驗,我自個兒都不曉得有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靈得很!小夫子嗯

陳平安無以對。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還是機智得很,踮起腳跟,咦小夫子個兒竄得賊快啊,只得趕緊以腳尖撐地,她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親,繼續(xù)說道:放心,下次去祠廟燒香,小夫子事先與我打聲招呼,我肯定重視起來,別說顯靈啥的,就是陪著小夫子一起磕頭都不打緊,小夫子你是不曉得,如今祠廟里邊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個字,美……

陳平安只得打斷這位水神娘娘的語,解釋道:不是求這個,我是想說一說那枚玉簡記載的道訣。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問題啦

她一跺腳,他娘的那個大瀆老龍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塊玉簡,害人不淺,后來又該來不來的,給人立起了那塊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來是我好心辦壞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種喜歡推卸責任的,有任何一星半點的后遺癥,我都會負起責,要是我砸鍋賣鐵都賠不起,我就先給你打個欠條哈……哈哈,欠條隨便寫,小夫子千萬別跟文圣老爺說這個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無奈道:也不是這個事,水神娘娘,不如先聽我慢慢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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