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島位于雨龍宗東北方位,所以早年經常能夠看到那些往返于蛟龍溝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龍,運氣好,還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墜海疲龍,只是雨龍宗與蛟龍溝算是近鄰,歷來善待這些遵循本能行云布雨的龍屬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龍浮海,無法返回老巢,甚至專門會有大修士幫著運轉水流,漂往蛟龍溝。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見了,因為蛟龍溝那邊給一位劍術極高、脾氣極差的劍仙,不分青紅皂白,為求名聲,出劍搗爛了大半巢穴,碧玉島一些見慣了風雨的老人,都說這種劍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傅恪關于這樁傳聞,其實最有資格說上幾句真相語,只是就不去掃半個自家人的興了。
傅恪的符舟,沒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邊,規(guī)規(guī)矩矩落在了碧玉島的岸邊山門,然后緩緩而行,一路上主動與人打招呼,與他傅恪說上話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話,無論男女,心中皆有受寵若驚,與有榮焉。
對于傅恪而,這是件小事,卻能一舉兩得。
一個是幫自己加深那種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幫著自己朋友掙點面子,山上山下,其實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換錢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個在寶瓶洲也半點名聲的下五境修士,與傅恪就是舊識好友,早年雙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這個幾乎山窮水盡的窮酸漢,不過是想著這輩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懸山,便有了這么大的大道福緣落在頭上,倒懸山沒見著,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龍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個宗字頭仙家的乘龍快婿,兩位仙子先后投懷送抱。
機緣深厚,真是羨煞旁人。艷福不淺,更足可羨殺旁人。
這個消息,很快隨著老龍城桂花島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們幫忙傳到了寶瓶洲,傅恪立即成為許多野修佩服不已、譜牒仙師都要眼紅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運氣來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夠從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縫里,得到些神仙錢,類似幾顆小暑錢,救濟救濟朋友,虞富景便心滿意足。不曾想傅恪還真講義氣,虞富景涉險離開渡船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往雨龍宗,不敢登島,只敢報上名號,說自己與那傅恪認識,當時甚至都沒臉說是傅恪的朋友。
傅恪不但趕緊離開雨龍宗,礙于宗門規(guī)矩,無法帶著虞富景登島,便將虞富景安置在了這座碧玉島,傅恪說只管放心住下,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傅恪離開后,虞富景既慶幸,又遺憾,因為傅恪并未明什么,不料一天過后,碧玉島祖師堂掌律修士就親自登門,詢問他是否愿意成為碧玉島內門修士,雖未祖師堂嫡傳,卻已經讓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島雖是雨龍宗藩屬之一,卻有一位元嬰老神仙坐鎮(zhèn)!擱在家鄉(xiāng)寶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這輩子做夢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會對自己有個笑臉,客氣語半句。
在那之后,虞富景便以碧玉島譜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穩(wěn)穩(wěn)修行起來,得了仙家術法口訣,委實是資質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終進展緩慢,連那碧玉島上根本不算個玩意兒的洞府境,這輩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沒關系,祖師堂修士依舊對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島,顯然是拜訪他虞富景。
早已從師門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離開屋子,還修行煉氣個卵,除非是有那額外道緣,或是大把的神仙錢砸下去,就憑他虞富景這般枯坐,簡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門那邊突然停步,磨蹭了許久,這才開了門,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位正與碧玉島老祖道別的傅恪。
虞富景連忙加快步伐,想著好歹與這位元嬰神仙說上幾句話,那位島主老元嬰還真就停下了腳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頭,笑罵了一句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的貨色,傅恪笑著不說話。
虞富景立即與師門老祖畢恭畢敬行禮。
老元嬰與虞富景和顏悅色撂了幾句客套話,無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類的,虞富景屏氣凝神,豎耳聆聽,老元嬰笑著離開后,虞富景拉著傅恪一起進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島等級森嚴,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師堂未來棟梁的年輕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從咫尺物里邊取出三壺雨龍宗釀造的仙家酒水,與虞富景一人一壺,剩下一壺,傅恪笑道你師父好酒,回頭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著伸出大拇指:仗義。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記得別喝醉,這壺酒后勁大。喜歡喝的話,我哪怕自己不來,也會讓人送到碧玉島這邊。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這么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無奈道: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是因為到了一個小瓶頸,需要閉關一段時日,脫不開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腳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會與傅恪坐在這里喝這死貴死貴的仙家酒釀。
傅恪笑道:大道無常,不過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頗快,傅恪也攔不住。
虞富景原本對傅恪充滿了感激之情,只是隨著傅恪的步步登天,給人的印象,幾近完人,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圖。
傅恪拋棄糟糠妻,好似從來沒有這樁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歸,成了雨龍宗的祖師堂嫡傳,便全然拋之腦后。
虞富景當然不是威脅,也不敢威脅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經心,說漏了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已,夾雜在追憶往事當中。
傅恪放下了酒壺。
虞富景便自己給自己了一個耳光,看我這張破嘴!傅恪你別多想,這件事情,我打死不會在外人那邊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后虞富景便當場死絕了。
傅恪拿起酒壺,繼續(xù)慢慢飲酒,望向大門那邊,自自語道:虞富景,你來找我,搏一搏富貴,我便離開雨龍宗,撐船見你,給了你一份想做夢都不敢想的富貴,你要是安生一點,識趣些,說不定還有些許機會,未來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畢竟境界是境界,腦子是腦子,我從來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結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領略過山巔的風景,我卻親眼見過,面子、名聲這些東西,可以的話,我當然都要。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讓我覺得你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了,那么與其養(yǎng)在身邊,遲早禍害自己,不如早點做個了斷。其實我留你在這邊,還有個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會警醒幾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么個低賤出身,就可以讓自己愈發(fā)珍惜當下?lián)碛械拿恳活w神仙錢,每一張諂媚笑臉,每一句溜須拍馬。
傅恪神色落寞,你真以為你死了,是什么大事嗎我什么都不做,出了門后,依舊什么都不用說,就這么返回雨龍宗,整個碧玉島,就會處理得天衣無縫,甚至還要由衷感謝你,幫著碧玉島與我攀上了一份隱蔽的香火情。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還是眼界不夠,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轉頭看了眼那個死人,早說了,好好喝酒,少說醉話,你偏不聽。
傅恪果真就這樣離開了碧玉島,去了山門那邊,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龍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閉上眼睛,想了些將來事,比如先成為元嬰,再躋身上五境,又當了雨龍宗宗主,將那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龍宗水精宮,收入囊中,成為私人物,再衣錦還鄉(xiāng)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寶瓶洲,將那些原本自己視為天上神女的仙子們,收幾個當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么正陽山蘇稼,哦不對,這位仙子已經從枝頭鳳凰淪為了渾身泥濘的走地雞,她就算了,長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嗎不缺,缺的只是傅恪這種志在登頂的天命所歸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只手,輕輕攥拳,微笑道: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被我金屋藏嬌幾個,聽說羅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紀不算大,長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劍仙胚子,那么劍氣長城若是樹倒猢猻散,我是不是就有機可乘了
至于萬一劍氣長城失陷,這么個爛攤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圣人們收拾殘局,哪里需要他傅恪和雨龍宗出力。
不說中土神洲,只說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頭上的醇儒陳淳安嗎
何況這就只是萬一。劍氣長城的那些劍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人人怕死,劍氣長城那邊,反而個個好像怕活,做著求死之事。
想到這里,傅恪睜開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有飛鳥掠過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詩家說那舟子水鳥兩同夢。
我輩神仙客,御舟白云中,與飛鳥同夢才對。
蘆花島能夠與那以行事強勢著稱于世的雨龍宗,只是當鄰居,而不是成為藩屬附庸,沒點本事肯定不行。
雨龍宗在最近千年以來,也就在那位劍仙手上吃了點虧,其余過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樣給雨龍宗收拾得沒脾氣,反正下場都不太好,而雨龍宗離著三洲陸地都太過遙遠,孤懸海外,天高皇帝遠,所以雨龍宗的規(guī)矩,很多時候,要比儒家書院的規(guī)矩更管用。
蘆花島能夠不被雨龍宗吞并,其實與自家修士沒關系,只是蘆花島有一處上古遺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為造化窟,據說有一位來歷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鎮(zhèn)其中,占盡了氣運,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過關于這本老黃歷,就連蘆花島輩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經無法確定真?zhèn)?實在是太過久遠。膽敢去一探究竟的外鄉(xiāng)大修士,一個個有去無回,也就漸漸斷了念想,仙家機緣再珍貴,總不能為此丟了性命,再者蘆花島自己都沒半點非分之想,雨龍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情。
蘆花島只與雨龍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屬島嶼,勉強可算近鄰,與雨龍宗其實算是遠鄰。
蘆花島修士不少,只是錢不多,這得怨那個不愛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樂意打造,雖說桐葉洲到倒懸山一線,相比老龍城那些渡船航線,確實更加危機四伏,只是桐葉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門,如果真的愿意掙這份辛苦錢,憑借兩座宗門的驚人底蘊,其實開辟路線,不算太難,也絕對不會虧本,可惜桐葉洲的仙家勢力,以龐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與別洲幾乎國國有仙府、州郡有仙師,大不相同。只說那玉圭宗,擁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這類跨洲買賣。
用那姜氏家主的話說,就是老子打個噴嚏、放個悶屁都能掙錢,有那閑工夫跑什么倒懸山掙什么錢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絕對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掙錢本事,誰敢這么英雄好漢,我就用錢砸死他。
可如果桐葉洲真有了幾條跨洲渡船,挑選中轉渡口,蘆花島就是首選。
蘆花島太過與世隔絕,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掙錢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歡搜羅外邊的奇人趣聞,拿來說道說道,不然修行來修行去,給誰看蘆花島可比不上那雨龍宗,就沒出過什么驚才絕艷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場半點不讓人奇怪的爭執(zhí)。
兩幫修行資質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兩座陣營。
原本是在爭吵那雨龍宗的一位天才劍修,到底能不能與劍氣長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謂的天才,就是百歲之前,成為了金丹劍修。
有說不能比的,也有說肯定相差無幾。
后來不知不覺,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劍氣長城到底是怎么個地方。
有說那劍氣長城個個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劍仙最扎堆的地方,據說走路上,去買壺酒而已,就能隨處可見,這么個地方,這輩子不去走一趟、喝點酒,就是對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來的吵架精髓,就是對方說什么都是錯,對了也不認,于是很快就有人說那劍氣長城,劍修全是缺心眼,反正從來不會做生意,幾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掙大錢,比如那雨龍宗,為何如此財大氣粗,還不是間接從劍氣長城掙錢。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說等到自己長大了,也要去倒懸山掙劍氣長城的神仙錢,掙得什么狗屁劍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顆雪花錢。
一個路過的老修士,笑罵了一句一個個只剩下罵架的本事了,都趕緊滾去修行。
晚輩們非但沒有聽命行事,雙方反而一定要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幫著評評理。
老人在蘆花島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沒架子,與誰都能聊,心情好的時候,還會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樣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師堂那邊有張椅子,在島上有一座占地極廣的豪奢私宅,在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那條街上,更與山上朋友合伙開了一間鋪子,連那南婆娑洲、寶瓶洲的老龍城,北俱蘆洲的骸骨灘,都去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是個什么風浪都見過的老神仙。
所以蘆花島的晚輩都愛聽這位老神仙講笑話。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說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鄉(xiāng)俗,就能說上幾百種,什么立春日買春困,什么青樓里邊花魁們會請那穿開襠褲的小崽子跳床驅邪,什么儒家書院不推崇燒紙錢一事,佛道兩家也都不認此風俗是自家流傳開來,然后就鬧哄哄吵了好多年,聽得蘆花島長大的孩子們,一個個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個姜尚真的諸多傳奇事跡,老修士就能說上很久。
老修士其實最愛講那姜尚真,因為老修士總說自己與那位大名鼎鼎的桐葉洲山巔人,都能在同一張酒桌上喝過酒嘞。
沒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輩們拉著不讓離開,便搗漿糊了一通,說了些雨龍宗那位天才劍修的好話,也說了劍氣長城的好話,這才得以耳根子清凈幾分。
老人沿著一條寬闊山道走下山,兩側古木參天,綠意蔥蘢,老人閑來無事,老人都有那老習慣,便默默數著臺階,一直走到了蘆花島岸邊,波濤陣陣,一望無垠,老人心情不錯,這兩年麋鹿崖生意不壞,掙了不少小暑錢,關鍵是老人覺得自己這錢,掙得良心,干凈,偶爾夜深人靜,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給劍氣長城送些神仙錢,只是一想到這種笑話事,就能讓老人笑得合不攏嘴,你宋遂算個什么東西,需要你去送這點錢給劍氣長城認識劍仙嗎
老人撓撓頭,有些惆悵,一輩子無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與那姜尚真喝過酒,倒也好了。
以后與孩子們吹牛的時候,拍胸脯震天響也不心虛。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這樣安穩(wěn)下去,只有小煩惱,無那大憂愁。
老人回過神來,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重新登山,再數一遍登山臺階,腳步慢悠悠,半點不急。
遙想當年,少年身邊跟著個臉蛋粉撲撲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實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歡,修行中人,幾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腳,少年就會陪著她一起坐在半路臺階上,一起眺望遠處,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見過昔年月,今月曾經照故人,都曾見過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額頭,穩(wěn)了穩(wěn)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臺階上的月色,總覺得方才有一瞬間的古怪,只是環(huán)顧四周,天地寂靜,唯有偶爾松花簌簌落地的細微聲響。
老人心細,雖說不曾與姜尚真真正喝過酒,走過數洲之地、見過奇人異事,卻是千真萬確,不覺得這是可有可無的小事,立即御風來到一棵古松之巔,依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護山大陣沒有絲毫動靜,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蘆花島劃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經名聲大噪又名聲漸無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邊的老神仙出關,是好事才對。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廣袤,歷史上有極多的仙人悄然離開陸地,在海上選擇一處風水寶地,隱匿其中,潛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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