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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3章 家鄉(xiāng)廊橋的舊人舊事

客棧掌柜是個老江湖了,客棧生意是好,可還不至于好到只剩下一間屋子,老人只是看那那個背劍走江湖的青衫男子,還算順眼,衣衫整潔,神色和氣,不像是個惹事精,就當幫一把,不過不能白幫忙,開價的時候,就多要了幾兩銀子,掌柜到底怕挨罵,好心被當驢肝肺,就先丟了個眼神,看對方領不領情,不曾想男人立即回了個眼神,都在不中。呦呵,看不出,還挺老道,上道。

掌柜收了幾粒碎銀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驪官銀,上秤后裁剪邊角,還給那個男人些許,老人再接過兩份通關文牒,提筆記錄,衙門那邊是要查賬本和案簿的,對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個男人,心中感慨,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年輕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會有心無力。

老話說美色消磨少年,只不過眼前這個青衫男人,瞧著年紀也不小了,約莫而立之年怎么還像個雛兒莫不是出身江湖門派,名聲不夠響亮,光顧著打熬氣力、傍身武藝了,顧不上找媳婦

這對像是離鄉(xiāng)游歷的江湖男女,在關牒上,雙方祖籍都在大驪龍州青瓷郡槐黃縣,陳平安,寧姚。

既然是咱們大驪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遞還關牒的時候,忍不住笑問道:你們既然來自龍州,豈不是隨便抬頭,就能夠瞧見魏大山君的披云山那可是個好地方啊,我聽朋友說,好像有個叫紅燭鎮(zhèn)的地兒,三江匯流,風水寶地,與沖澹江的水神老爺求科舉順遂,或是與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緣,都各有各的靈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好像是這樣的,這次我們回了家鄉(xiāng),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實健談,一下子給勾起了閑聊的癮頭,竟是不著急遞交房門鑰匙,斜靠柜臺,用手指推給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聽說你們龍州那邊,除了魏老爺的披云山,好些個山水祠廟,還有個神仙渡口,那你們豈不是每天都能瞧見神仙老爺的蹤跡京城這兒就不行,官府管得嚴,山上神仙們都不敢風里來云里去。

明著是夸龍州,可歸根結底,老人還是夸自己這座土生土長的大驪京城。

陳平安看著柜臺后邊的多寶架,放了大大小小的瓷器,笑著點頭道:龍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師比的,這兒規(guī)矩重,藏龍臥虎,只是不顯眼。對了,掌柜喜歡瓷器,獨獨好這一門兒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壓低嗓音道:我有件鎮(zhèn)店之寶的瓷器,看過的人,說是百來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們龍州官窯里邊燒造出來的,算是撿漏了,當年只花了十幾兩銀子,朋友說是一眼開門的尖兒貨,要跟我開價兩百兩銀子,我不缺錢,就沒賣。你懂不懂幫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較少見的八字吉語款識,繪人物。

老人抬手比劃了一下高度,花瓶約莫得有半人高。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間確實燒造過一批吉語款的大立件,數量不多,這樣的大立件,按照當年龍窯的老規(guī)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員,誰都瞧不見整器,至于好的,當然只能是去哪里邊擱放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著指了指皇宮那邊。

老人哀嘆一聲,看來是花了一筆冤枉錢,不曾想那人從小碟里捻起花生米,輕輕嚼著,繼續(xù)說道:這么大的立件,就已經比坐件、趴件值錢多了,又是拔尖兒的人物款立件,花鳥走獸是比不了的,而且八個字的官窯款立件,尤其罕見,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識,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所有龍窯窯口里邊,只燒造了三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龍窯的老師傅們,這些年走得走,不然就是年紀大了,帶出了徒子徒孫,再加上從以往只往宮里頭送的御用貢品,變成了降一等的尋常官窯,所以其實燒造技藝已經不如當年,掌柜這件,年份釉色款識,都是對的,再者當年窯務督造署那邊,我聽說,只是聽說啊,一些個成色尋常的大件兒,也是有過那么一小撮,流入當地民間大戶人家的,當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師傅離開龍窯后,自己私底下燒造的仿官款,這樣的,一樣很值錢,如果沒有意外,掌柜這件鎮(zhèn)店之寶,最少值這個數。

老人看著那人抬起一只手掌,驚訝道:能賣個五百兩銀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其實該說的,都說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該聽的,老掌柜這樣的人精兒,也聽進去了。

老人突然笑瞇瞇道:既然值個五百兩,那我三百兩賣給你

陳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這么多閑錢的人嗎再說了,掌柜忘了我是哪里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個男人豎起大拇指。

寧姚看著那個與人初次見面便談笑風生的家伙。

入鄉(xiāng)隨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是跟誰都能聊幾句。

再這么聊下去,估計都能讓掌柜搬出酒來,最后連住店的銀子都能要回來

陳平安趴在柜臺上,與老掌柜隨口問道:最近京城這邊,有沒有熱鬧可看

京城這地兒,是從來不缺熱鬧的,不同尋常的官場升遷、貶謫,山巔仙師的大駕光臨,江湖宗師的揚名立萬,各大水陸法會,士林清談,文豪詩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何況如今的寶瓶洲,尤其是大驪朝野上下,越來越喜歡打聽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別家事。

老人點頭道:有啊,怎么沒有,這不火神廟那邊,過兩天就有一場切磋,是武評四大宗師里邊的兩個,你們倆不是奔著這個來的

武評四大宗師里邊的兩位山巔境武夫,在大驪京城約戰(zhàn)一場,一位是舊朱熒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歲的高齡了,老當益壯,前些年在戰(zhàn)場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學,可謂登峰造極。另外那位是寶瓶洲西南沿海小國的女子武夫,名叫周海鏡,武評出爐之前,半點名氣都沒有,據說她是靠著打潮熬出的體魄和境界,而且據說長得還挺俊俏,五十六歲的婆姨,半點不顯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門派的年輕人,和混跡市井的京城浪蕩子,一個個嗷嗷叫。

要是擱在老掌柜年輕那會兒,只是兩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學,就可以在京師隨便找地方了,熱鬧得萬人空巷,篪兒街的將種子弟,必然傾巢出動。如今哪怕是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問拳,聽說都得事先得到禮部、刑部的批文,雙方還需要在官府的見證下簽訂契約,麻煩得很。

不過如今京城廟堂和山水官場,聊得最多的,肯定還是那場精彩紛呈的正陽山慶典,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落魄山的聯(lián)袂觀禮,尤其是山主陳平安的青衫風流。

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大宗師。

果然我寶瓶洲,除了大驪鐵騎之外,還有劍氣如虹,武運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邊,離鄉(xiāng)少年是怎么看待風雷園李摶景的。

那么如今一洲山河,就有無數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陳平安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是小門派出身,這次忙著趕路,都沒聽說這件事。

老人雖然聊得意猶未盡,很想拉著這個叫陳平安的喝兩盅,可還是遞給了鑰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別耽誤人家掙錢了。

從頭到尾,寧姚都沒有說什么,先前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錢結賬,她沒有出聲阻攔,這會兒跟著陳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寧姚腳步沉穩(wěn),呼吸平穩(wěn),等到陳平安開了門,側身而立,寧姚也就只是順勢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就落座。

不對勁。

感覺要挨打。

陳平安站在原地,試探性問道:我再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騰出間屋子

寧姚摘下劍匣,隨便豎立在腳邊,拎起瓷壺,倒了杯水,河邊沒少喝,不先醒醒酒

陳平安輕輕關了門,倒是沒有栓門,不敢,落座后拿過茶杯,剛端起,就聽寧姚問道:每次走江湖,你都會隨身攜帶這么多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喝完水,說道:跟法袍一樣,多多益善,以備不時之需。

寧姚瞇眼道:我那份呢雖說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這一路也沒見你臨時偽造。

陳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總歸是用得著,比如以后還要帶你去仙游那邊見徐大哥呢,我前些時候就想著未雨綢繆,趕巧,這不真就派上用場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這么個客棧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臺后邊的多寶架,瞧著有眼緣,還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寧姚不再多問什么,點頭稱贊道:脈絡清晰,有理有據,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說道:我等會兒還要走趟那條小巷,去師兄宅子那邊翻檢書籍。

寧姚不置可否,起身去開了窗戶,趴在桌上,臉頰貼著桌面,望向窗外,因為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比較近,視野中處處燈火通明,有挑書燈,有酒宴酬答的燭光,還有一些年輕男女的登高賞月。

陳平安很少見到這樣懶散的寧姚。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長脖子,望向寧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劍氣長城那會兒,又有些細微變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發(fā)髻樣式,描眉脂粉,衣飾發(fā)釵,陳平安其實都略懂幾分,雜書看得多了,就都記住了,只是年輕山主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卻無用武之地,小有遺憾。而且寧姚也確實不需要這些。

背對陳平安,寧姚始終趴在桌上,問道:之前在一線峰,你那門劍術怎么想出來的。

陳平安立即收回視線,笑答道:在城頭那邊,反正閑著沒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陳平安是有地仙資質的,不是說一定可以成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嬰的陸地神仙,就像頂著劍仙胚子頭銜的劍修,當然也不是一定成為劍仙。而且有那修行資質、卻運道不濟的山下人,不計其數,可能相較于山上修道的波瀾壯闊,一輩子略顯庸碌,卻也安穩(wěn)。

寧姚轉過頭,說道:本命瓷一事,牽扯到大驪朝廷的命脈,是宋氏能夠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處心積慮的不光彩謀劃,只說當年小鎮(zhèn)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橋,就見不得光,你要翻舊賬,肯定會牽一發(fā)動全身,大驪宋氏百年內的幾個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較硬氣,我覺得不太能夠善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有數的。

寧姚突然說道:有沒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變成一個孤家寡人、離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桌底下伸長雙腳,一雙布鞋輕輕磕碰,顯得很隨意閑適,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有點。

其實四位師兄當中,真正指點過陳平安治學的,是左右。

可這不是會把你推向道門法脈嗎

只是有可能,卻不是必然,就像劍氣長城的陸芝和蕭愻,她們都很劍心純粹,卻未必親近道門。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你算不算信佛。

陳平安笑道:我從小就信啊。

寧姚啞然,好像真是這么回事。

陳平安輕聲道:除了務實有用的學問要多學,其實好的學問,哪怕務虛些,也應該能學就學。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誰,只要這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都有一場大道之爭,內里外在的虛實之爭,從儒家圣賢書上找道理,幫自己與世道融洽相處之外,此外信佛學佛也好,心齋修道也罷,我反正又不會去參加三教爭辯,只秉持一個宗旨,以有涯歲月求無涯學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正入萬山圍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

每一個生性樂觀的人,都是主觀世界里的王。

那么一個天生悲觀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內,構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風擋雨,停步休歇。

寧姚轉去問道:聽小米粒說,姐姐元寶喜歡曹晴朗,弟弟元來喜歡岑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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