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山門口。
陳靈均四處張望,趁著無外人,偷偷摸出一壺酒,手腕一擰轉(zhuǎn),便多出兩只疊好的酒碗,拋給桌對面一位新任看門人。
一個青衣小童,跟個年輕道士,相對而坐。
一個腳踩長凳,一個脫了靴子,盤腿而坐。
陳靈均身體前傾,伸長胳膊,與那年輕道士磕碰一下,后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虛服虛服。
陳靈均問道:仙尉老弟,不會覺得在這邊看門丟面子吧要是不樂意,說一嘴,我把你調(diào)回騎龍巷就是了,反正老廚子那邊好商量,我就是一句話的小事。
說啥傻話,趕緊的,自罰一碗。
仙尉抬了抬下巴,我這個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還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話,心里藏不住事,就是一個心直口快,做人絕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歡待在這邊,早就卷鋪蓋回騎龍巷了。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仙尉算是從騎龍巷草頭鋪子雜役子弟,破格升遷為落魄山外門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么一步登天,也差不太遠了。
聽說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門人,是個叫鄭大風(fēng)的家伙,之后陳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盧白象嫡傳弟子元來,還有貴為落魄山右護法的周大人,都曾在這邊當(dāng)過差,要不是右護法出遠門了,這等好事,根本輪不到仙尉。
如今這份重擔(dān),就落在了仙尉的肩頭上,當(dāng)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薦的結(jié)果了。
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沒了賈老哥坐鎮(zhèn),就真心沒啥意思了,來這邊,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實一開始,仙尉也覺得悶,只是一個不小心,仙尉就在鄭大風(fēng)的宅子里邊,發(fā)現(xiàn)了一座寶山!好個學(xué)海無涯。
如今別說是什么雨雪天氣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這山門口紋絲不動。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創(chuàng)建下宗那么大事兒,山主都不喊你過去
只是不等陳靈均找理由,仙尉就自問自答起來,是了是了,咱們上宗這邊總得有個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這么大一份家業(yè),遭賊就不妥了。算我說錯話,自罰一碗便是。
陳靈均放聲大笑,高高舉起酒碗,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有咱們倆看大門,老爺只管放一百個心。
一個粉裙女童,默默站在臺階那邊。
陳靈均立即擺出一個餓虎撲羊姿勢,身體猛然間前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擋住酒壺和酒杯,側(cè)過身,背對著臺階那邊,大聲埋怨道:仙尉,咋個還喝上酒了,不成體統(tǒng)啊,怎么勸都勸不住,今兒就算了,下次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兄弟歸兄弟,規(guī)矩歸規(guī)矩,下不為例?。?
仙尉心領(lǐng)神會,目不斜視,一臉的愧疚難當(dāng),點頭道:怨我嘴饞,一個沒管住。
暖樹提醒道:鄭叔叔說過,山門就是人之眉目,給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時最好不要喝酒,實在饞酒,也要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邊小酌幾杯,同時稍稍留心門口有無客人登門,等到有人靠近山門那會兒,就趕緊散散身上酒氣,再來出門待客,免得讓外鄉(xiāng)客人們誤會我們落魄山的風(fēng)氣。
陳靈均一邊故作豎耳聆聽狀,一邊偷偷朝仙尉做鬼臉。
暖樹看也不看那個陳靈均,對那個年輕道士笑道:仙尉道長,沒說你,我說某人呢。
陳靈均氣不打一處來,咋個還胳膊肘往外拐了,不過犯不著跟個丫頭片子置氣,轉(zhuǎn)過頭,嬉皮笑臉道:今兒這么閑,都逛到山門口了,是偷懶啦
暖樹沒好氣道:朱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剛剛寄了封信到咱們山上,說今兒申時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讓你自己看著辦。呵,等會兒好好喝酒,可勁兒喝,誰稀罕管你。
說完就走了,山上還有好些事務(wù)要忙。
仙尉一臉訝異,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級而上,漸漸走遠,這才壓低嗓音問道:難得瞧見暖樹也有生氣的時候,怎么回事
陳靈均一臉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辭道:
小丫頭片子,對我那位御劍水神兄弟,有那么點小誤會。
仙尉好奇道:給說道說道。
陳靈均愈發(fā)尷尬,頭發(fā)長見識短,她懂什么。沒啥好說的,喝酒喝酒。
原來當(dāng)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陳靈均這邊,最后成功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fā)的太平無事牌。
在山外小鎮(zhèn)酒桌上,給出無事牌的時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說是小事一樁。
可事實上,光是在魏檗那邊,陳靈均就碰了一鼻子灰,身為北岳山君的魏檗,披云山還是自家落魄山的鄰居呢,更是跟老爺好像穿一條褲子的朋友呢,結(jié)果不肯幫忙也就算了,還說了一大堆故意惡心人的話,實在沒轍,就只得去別處燒香唄,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后只得拿出一顆老爺當(dāng)新年紅包送給自己的蛇膽石,還是最喜歡的那顆,再次連夜偷偷跑去披云山,期間在山腳盤桓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顆蛇膽石,實在是擔(dān)心第三次聽著魏狗屁的狗屁話,一咬牙,總覺得不能對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點面子,至多就是丟在披云山撿不起來,反正也沒誰見著,丟人也丟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后算是跟魏檗做了筆買賣,才算用真金白銀買下了塊刑部無事牌。
過了幾年,御江水神還來找過青衣小童喝酒,說是太久沒見他了,掛念兄弟,所以哪怕作為水神,離開轄境,得跟黃庭國和大驪朝廷討要兩份關(guān)牒,才能一路走到落魄山,不打緊,這些都是小事。
然后在那座小鎮(zhèn)最高的酒樓內(nèi),兄弟二人酒足飯飽,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說是來時路上,瞧見了鐵符江楊花的那座水神廟,有些羨慕,就想要讓陳靈均再幫點小忙,好跟作為黃庭國宗主國的大驪王朝美幾句,好將御江邊境線上幾條別家的支流江河,劃撥到御江地盤里邊。如此一來,陳靈均以后回到御江,老弟兄們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著說自己就是順嘴一說,讓陳靈均不用太當(dāng)真。
陳靈均硬著頭皮,當(dāng)然沒有婉拒此事,陳大爺?shù)木谱郎?就沒有一個不字。
不過陳靈均這次倒是沒有大包大攬,說自己一定能夠辦成,可還是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說是讓兄弟先去跟黃庭國朝廷那邊打點打點關(guān)系,至于自己這邊,當(dāng)然會幫忙說幾句話,義不容辭。
其實那會兒御江水神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陳靈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沒多說什么。
御江水神一離開小鎮(zhèn),陳靈均就硬著頭皮先去了趟披云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地上撿瓜子吃。在暖樹這個好像突然開竅的笨妮子那邊,陳靈均當(dāng)然說自己沒有給錢。
只是之前在披云山,魏檗說話就難聽了,不幫就不幫,還喜歡扯些有的沒的,半點不仗義,說了句讓陳靈均心里頂難受的話。
大致意思是罵陳靈均,那御江水神,把你當(dāng)傻子,你就把傻子當(dāng)?shù)眠@么開心
哪怕時隔多年,一想到這句混賬話,陳靈均還是覺得心里不得勁,當(dāng)年確實是自己沒能幫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終還是沒能兼并那幾條江河,所以這么多年過去了,一趟衣錦還鄉(xiāng)的故地重游都沒有。
陳靈均喝了一大口悶酒,杯中酒一飲而盡。
當(dāng)年在御江,沒虧待過他陳靈均。
沒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認以前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這次水神兄弟,來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幫忙辦成。
也愁,愁也。
所幸手邊有酒眼前有友。
離著申時還有小半個時辰,陳靈均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在山門口等那御江水神兄弟,而是與仙尉告辭一聲,說自己要去紅燭鎮(zhèn)那邊接朋友。
約莫一個時辰過后,陳靈均從紅燭鎮(zhèn)那邊御風(fēng)返回,飄然落地,兩只袖子甩得飛起,大搖大擺走向山門口,扯開嗓門與那坐在竹椅上的看門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費那么多的官場香火情,走這么遠的路,你猜怎么著,就只是找我喝酒呢!
仙尉懶洋洋靠著椅背,曬著冬末的溫煦眼光,使勁點頭,豎起大拇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畢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機會,幫我引薦引薦。
如此一來,自己將來去御劍那邊游歷,不得蹭幾頓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陳靈均的脾氣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陳靈均大手一揮,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邊,伸長雙腿,抱著后腦勺,滿臉燦爛笑意,屁大事,恁廢話。
其實曾經(jīng)私底下問過老爺,說將來御江水神哪天來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帶著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爺當(dāng)時笑著說當(dāng)然沒問題啊,除了竹樓和霽色峰祖師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霽色峰的山頂風(fēng)景就不錯,你一定要帶他去,回頭你可以跟暖樹招呼一聲,幫你們倆備些瓜果點心,就說是我說的。
只是老爺還說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時候,你們倆約個時間,讓我這個山主來做東,請他喝頓酒好了。
今兒老爺湊巧不在山上,在桐葉洲那邊忙大事呢。
陳靈均到底擔(dān)心老廚子和暖樹會嫌煩,便沒好意思帶著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爺就在山上,看他還去不去紅燭鎮(zhèn),只在那邊找個酒樓喝酒
不過讓老爺親自請人喝酒就算了。
所以陳靈均就一直沒與御江水神約酒。
陳靈均不愿意讓老爺喝這種應(yīng)酬酒水,自己的朋友,畢竟不是老爺?shù)呐笥?沒那必要。
自己畢竟是最早跟著老爺來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爺這么多年來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點不值錢,但是老爺?shù)拿孀?必須很值錢。
朱斂坐在坐在臺階頂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著山門口那個眉眼飛揚的小傻子。
魏檗趕在陳靈均之前,就找到了那個飛劍傳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實是山主陳平安的授意。
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出了,說如果他剛好不在山上的時候,那位御劍水神再來找陳靈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就讓陳靈均逛過了落魄山,再去披云山那邊喝頓酒都沒問題,讓朱斂與魏檗打聲招呼,就說是自己答應(yīng)陳靈均的??扇绻质亲岅愳`均幫忙,那么飛劍傳信到落魄山后,朱斂就第一時間通知魏檗,勞煩魏山君去堵門,能幫忙就盡量幫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錢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氣,就當(dāng)是親兄弟明算賬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為例。
魏檗好奇問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開這個口陳平安真會在山上請他喝酒
朱斂笑道:當(dāng)然啊。不然你以為我家公子對這個陳大爺,其實都快寵到天上去了。既然陳靈均傻,公子也就陪著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會故意將落魄山左護法位置空懸多年。
只說陳靈均去北俱蘆洲的那趟大瀆走江,就耗費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東山的話說,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廁都給仔細標注出來了。
朱斂抬起手,輕輕呵了口氣,笑問道:幫了什么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沒好氣道:還好沒有獅子大開口,只是這次山水神靈考評,御江水神府那邊,原本得了個‘丙上’,我?guī)兔μ崃艘患?升為‘乙下’了。
寶瓶洲五岳地界與中部大瀆兩座公侯水府,才有資格舉辦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評,對待各自轄境內(nèi)的各路山水神靈、各級城隍廟的考評,總共才甲乙丙三級評語,甲上空懸,其實就是做做樣子的,除非是功德極大,一般不會給出這個評語。甲下等,可以升遷一級。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級升遷的。
一般來說,大驪朝廷只是負責(zé)勘驗,不太會推翻某個考評結(jié)果,除非是甲上評語,需要皇帝陛下召開廷議,如果有山水神靈獲評甲中,會被散朝后的御書房議事提上議程,至于甲下,只需要專門負責(zé)山水譜牒的禮部侍郎,與五岳山君、大瀆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斂嘖嘖道:這還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驪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會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級品秩,丙上,品秩不變,但是除了以觀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評,未能達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樣會被降低神位。
相信這也是御江水神為何敢來落魄山找陳靈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寶瓶洲的山水神靈,別說一個大驪藩屬小國的從五品水神,估計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沒有一點早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都沒誰敢保證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就一定能夠登山。
故而誰敢冒冒然趕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簡單,一座落魄山,譜牒成員攏共就那么些,你想讓誰來負責(zé)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山主還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實也就是多給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沒能得到一個‘乙中’,我那北岳考評司,就得新賬舊賬一并算了。
我雖然沒這么直接說,那家伙倒是聽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蘊,真要上點心,再從財庫里邊拿出一點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邊多砸點神仙錢,得個乙中,不是太難。何況真要得了個乙中,還能得到賞罰司送出去的一筆金精銅錢,這筆賬,很容易算清楚,御江虧錢不多。
朱斂打趣道:別的不說,只說能夠讓咱們山君大人親自現(xiàn)身攔路,不管是好相勸,還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樁花多少錢都買不來的酒桌談資。
魏檗看了眼山門口,忍不住問道:你說咱們這位陳大爺猜得到這里邊的彎彎繞繞嗎
朱斂笑著搖頭道:他就是個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會往這方面想。
魏檗笑著點頭,真要有那腦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還不得翹到天上去。
朱斂到底是向著自家人,還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問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陳靈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總該知道點數(shù)了,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朱斂笑而不。
老廚子只是坐在臺階上,雙手籠袖,抬起視線,眺望遠方。
云生大壑無人境,搜盡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對聯(lián),廣福寺那邊是真心喜歡的,不然也不會與中土玄空寺的贈聯(lián),算是一并居中懸掛了。
朱斂笑了笑,也沒說什么。
寶瓶洲那座剛剛躋身宗字頭的禪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門龍象,前不久剛剛舉辦升座慶典。
不知怎么就托關(guān)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為事出倉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讓朱斂代勞,贈送一副對聯(lián)。
朱斂本想飛劍傳信仙都山,原本這種事情,于情于理都該是山主親筆,只是時間上確實來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筆跡,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陳平安私章在竹樓,本就是讓朱斂隨用隨取的,寫完那副對聯(lián)后,再鈐印上私章,讓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剛剛擔(dān)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艱深,且有采云、放虎兩樁禪宗典故在。
采云補衲,放虎歸山。宗風(fēng)如龍,見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獅子吼。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牘如山海,半點不夸張。
不曾想朱斂的一些語,讓魏檗不但停步,一并坐在臺階上。
有些人讀書,喜歡倒回去翻書看。
朱斂雙手托腮,瞇眼而笑,輕聲道:陳靈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過你們翻看的內(nèi)容,不一樣罷了。
而且揀選著翻看舊書頁時,我們都喜歡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時過境遷,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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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遠岫茫茫山,細雨微風(fēng)淡淡云。
自家數(shù)峰清瘦出云來。
徹底搬出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徐小橋帶著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外出游歷,謝靈在閉關(guān)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劉羨陽,帶著余姑娘難得回一趟師門,結(jié)果就只見著個大師兄董谷,在為一撥再傳弟子傳授劍術(shù)。
當(dāng)年比董谷、徐小橋幾個稍晚上山的那撥記名弟子,上任宗主沒留下那幾個劍仙胚子,真正成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幾個資質(zhì)相對較差的,其中就有兩個盧氏刑徒遺民,只是當(dāng)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為別人的師父了。
劉羨陽問道:阮鐵匠呢今兒怎么沒在山上打鐵我來山上之前,不是飛劍傳信了嗎
董谷沒搭理。
整個寶瓶洲,敢稱呼師父為阮鐵匠的,恐怕就只有這個師弟了。
先后兩位皇帝陛下,都對師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師,都不用說別人,只說昔年鄰居的落魄山陳山主,敢嗎
所以如今龍泉劍宗的再傳弟子,一個個的,都對那位常年深居簡出見不著人影的祖師爺阮邛,佩服得五體投地,只因為他們都曾聽師門長輩徐小橋,說過寥寥幾句曾經(jīng)事,她說當(dāng)年那位陳劍仙還是小鎮(zhèn)少年時,曾經(jīng)在咱們宗門建造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打雜,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種打短工,而陳劍仙早年在師父這邊,一樣禮數(shù)周到,畢恭畢敬。
劉羨陽咳嗽一聲,提醒道:董師兄,宗主問你話呢。
董谷一板一眼說道:回宗主的話,不知道。
圓臉姑娘輕聲埋怨道:在董師兄這邊,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見外不見外,無聊不無聊
賒月沒有用心聲語,是故意說給董谷聽呢。
嘖嘖,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說爐火純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劉羨陽埋怨道:咱們宗門上上下下,就這么幾號人,加在一起,有沒有五十個是不是太寒酸了點,想我當(dāng)年在外求學(xué),蹲茅坑都要排隊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當(dāng)年的那個承諾,阮邛辭去宗主,交由龍泉劍宗首位躋身玉璞境的劉羨陽繼任,但是這么件大事,就只是一張飯桌上決定了,然后也沒有舉辦什么慶典,以至于如今寶瓶洲知曉此事的,就沒幾個仙家山頭,就只有大驪朝廷派遣了一位禮部尚書,親自帶人去龍泉劍宗補上了那場道賀,人不多,分量不輕。
而劉羨陽擔(dān)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張,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幫忙將神秀山在內(nèi)的幾座山頭,搬遷到這邊。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劉羨陽語重心長道:董師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龍泉劍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個元嬰,不像話。
之后劉羨陽便帶著圓臉姑娘一起逛那別處山頭去了,兩人走在半山道上,劉羨陽與她一樣穿著棉襖,低頭揣手,不然過冬怎么叫貓冬呢。
給自己取了個余倩月名字的圓臉姑娘,問道:創(chuàng)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沒邀請你去
劉羨陽笑道:怕我搶他的風(fēng)頭唄,我要是一出場,誰還管他陳平安。
關(guān)于這件事,陳平安當(dāng)然早就跟劉羨陽解釋過了。
賒月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沒來由笑道:同樣一個人,吃苦和享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學(xué)問。
賒月點點頭,有那么點道理。
劉羨陽有些感慨,停步遠望,虛設(shè)心宅,義理、物欲爭相做主人。
相處久了,賒月差點忘了這個家伙,曾經(jīng)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xué)多年。
賒月問道:你打小就跟陳平安關(guān)系那么好嗎
當(dāng)然!
劉羨陽大笑道:不是!
賒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劉羨陽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棄,緩緩道:都說性情相投,兩個朋友的關(guān)系才能長久,我和陳平安的性格,你覺得一樣嗎
賒月直搖頭,你要是跟那個隱官一般德行,咱倆根本吃不了一鍋老鴨筍干煲。
陳平安從小就心細,話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話都想說,好聽的不好聽的,都不管,說了再說。當(dāng)年雙方認識了,一開始我跟陳平安相處,其實也覺得沒啥意思,覺得這家伙沒勁,我這個人喜歡開玩笑,經(jīng)常跟同齡人相互間拳打腳踢的,好像這樣才顯得親近,這樣才算關(guān)系好,當(dāng)然了,會稍微注意點力道,陳平安那會兒就沒少挨打,不過就當(dāng)是我跟他開玩笑,倒是不生氣,后來有一天,我被個鄰居從背后踹了一腳,對方自然也是開玩笑了,卻氣得我火冒三丈,剛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來是陳平安找來了草藥,我就像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我這個人,做人有問題,可能這輩子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誰毛手毛腳了,只是陳平安依舊經(jīng)常跟在我后邊,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好像也就成為朋友了。
小時候經(jīng)常跟人玩那種互砸拳頭的游戲,看誰先吃不住疼,一方認輸為止,我從來都是贏的那個,陳平安從不玩這個。后來他屁股后頭跟了個小鼻涕蟲,倒是喜歡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認輸,一邊哭一邊玩,堅決不肯服軟,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小鼻涕蟲別玩,再讓我也別跟小鼻涕玩這個,那么點大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jīng)不住打的。
不知為何,不管如今的陳平安是什么樣子了,以后的陳平安又會是什么樣個人。
在劉羨陽眼中,好像就永遠只是那個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會神色認真,與人說話時就會看著對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時候,才會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么,問了也不說,就像整個家鄉(xiāng),混日子的混當(dāng)下日子,有盼頭的想著未來,沒錢的想著掙錢,只有沉默寡的草鞋少年,好像獨自一人,倒退而走。
劉羨陽唏噓不已,不管怎么說,我們仨都長大啦。
曾幾何時,溪水漸淺,井水愈寒,槐樹更老,鐵鎖生銹,大云低垂。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如今卻是,積雪消融,青山解凍,冰下水聲,葉底黃鶯,又一年桃花開,報今年春色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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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一人潛入隨駕城的火神祠廟。
此人進了修繕一新的火神廟主殿后,不敢吵醒那個已經(jīng)鼾聲如雷的廟祝,撕去身上那張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廟冥官胥吏察覺到蹤跡,不過男人手心依舊偷偷攥緊那顆陳前輩當(dāng)年贈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繪的神像,抱拳說道:鬼斧宮杜俞,拜見廟尊,多有叨擾,歇腳片刻就會離開。
杜俞這些年游歷江湖,除了從當(dāng)年的洞府境巔峰,躋身了觀海境,還學(xué)成了兩道符箓,當(dāng)年那位好人前輩給了他兩頁紙,上邊分別記載了陽氣挑燈符與山水破障符的畫符訣竅。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箓資質(zhì)的,不然當(dāng)年也無法將屬于山上家學(xué)的馱碑符和雪泥符,教給那位自稱陳好人的劍仙前輩。
看得出來,這兩道仙箓,與尋常那些拿來防止鬼打墻的山水符,極不一樣。
一位大髯漢子從祠廟塑像中現(xiàn)出真身,飄落在地,笑問道:又攤上事了
杜俞慘然一笑,還真被說中了。
來這隨駕城祠廟之前,杜俞還曾偷偷走了一趟蒼筠湖,找到了那個湖君殷侯。
對方倒是沒有落井下石,聽過了杜俞的遭遇后,殷侯只說小小蒼筠湖,是決然護不住他杜俞的,趕緊另謀出路。
那位湖君還算講義氣,臨了問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盤纏。
廟小,待客不周。
漢子一招手,從墻角那邊駕馭過來兩條并排長凳,給杜俞丟過去一壺酒,說說看,犯了什么事,我這點微末道行,幫忙是肯定幫不上了,但是請你喝酒,聽你吐吐苦水,還是沒問題的。
杜俞這一路奔波流竄,精疲力盡又提心吊膽,這會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抬手接住酒壺,仰頭狠狠灌了一口,其實不該來這里的,一個不留神,就會連累廟尊老爺惹上山水官司,回頭要是有仙師找上門來盤問,廟尊就只管照實說杜俞確實來過此地,莫要幫我遮掩。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說了,能夠在火神廟這邊喘口氣,已經(jīng)是萬幸。
大髯漢子笑了笑,不置可否,問道:要不然我讓廟祝炒幾盤下酒菜小廟后邊就有灶房,要是嫌棄我家廟祝廚藝不行,可以讓他去隨駕城里邊買些宵夜吃食回來,我曉得幾個蒼蠅館子,手藝不錯,價廉物美……
杜俞連忙擺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著眼前那個風(fēng)塵仆仆疲態(tài)盡顯的修士,大髯漢子撫須而笑,都是觀海境的神仙老爺了,還鬧得這么狼狽
杜俞苦笑道:喝過酒,打算去別處碰碰運氣,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寶瓶洲避風(fēng)頭了。
大髯漢子點頭道:看來麻煩不小。
杜俞打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在這邊緩過一口氣,今夜離開隨駕城后,便走一趟浮萍劍湖!
萬一那個名叫周肥、出手闊綽的家伙,真是那個能夠讓酈劍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當(dāng)年替陳前輩看家護院,負責(zé)照看那個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墻而入,說話很不著調(diào),自我介紹了一句,卻是彎來繞去說什么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當(dāng)時杜俞就回罵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爺。
只不過唯一與那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錢!當(dāng)年給杜俞的見面禮,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
竟是那在山上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的金烏甲。
萬一真是那個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說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與姜尚真不是道侶勝似道侶?,F(xiàn)在的問題在于,即便自己可以活著走到浮萍劍湖,如何見著酈劍仙的面,又是個天大麻煩。
大髯漢子笑道:先來找我,就算找對了。
杜俞一頭霧水。
漢子晃著酒壺,老神在在道:陳劍仙之前來過這邊,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事了,嗯,也不能這么說,算是陳劍仙的未雨綢繆吧,他讓我?guī)兔ι有┰捊o你。
一聽到是那位好人前輩,杜俞頓時精神一震,安心幾分。
即便無法解決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為落魄時,杜俞好像只是聽旁人聊幾句,便如渴時遞來一瓢清水。
大髯漢子笑道:他說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讓你覺得問心無愧,你就去找離這邊不算太遠的金烏宮,找劍仙柳質(zhì)清求助,如果覺得柳質(zhì)清劍術(shù)不夠高,一個元嬰境劍修依舊解決不了麻煩,就去太徽劍宗找宗主劉景龍。
要是麻煩很大,讓你覺得連劉景龍都沒法子擺平,就讓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龍真人。
不管找到誰,就說你叫杜俞,是陳好人在隨駕城認識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
這只是一種法子,如果情況緊急,形勢險峻,還有另外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邊,就去骸骨灘找那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韋雨松、杜文思他們,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濟瀆靈源公沈霖,或是龍亭侯李源,此外云上城沈震澤,東南邊那邊的春露圃唐璽、宋蘭樵等、彩雀府孫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別著急,又無法趕遠路,就給任何上述一座山頭飛劍傳信,只是記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動點手腳,找個人冒充,免得密信被晾在一邊,白白耽誤事。
陳劍仙還說了一番語,之所以沒有將這些事情,通過鬼斧宮給你留下一封書信,是擔(dān)心把你的江湖膽子給撐大了,對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像你往常那樣,膽子小一點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盡量不惹麻煩。所以陳劍仙喝酒最后,與我笑一句,希望我沒機會跟你說這些,但是如果真有這么一天,就像今天見著了你杜俞,也讓你不用怕事,出門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著那個呆若木雞的傻子,大髯漢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覺得陳劍仙是在說笑話。
要說認識金烏宮柳劍仙,太徽劍宗的劉宗主,是信的。
可要說去了趴地峰,只需要報上名字,就能夠讓火龍真人幫忙,真不信。
當(dāng)自己是龍虎山大天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