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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劍來陳平安 > 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南苑國京城名大梁,陳平安對京師風(fēng)貌可謂了如指掌,就挑了一個生意興隆的夜宵館子,吃烤魚。

京郊有條青芹河,里邊的青魚極為肥美,烤魚搭配大梁的蓮花白,是一絕,因為價廉物美,達(dá)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都好這一口,不過陳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這條青魚,是那種從別地河塘運到青芹河泡幾天澡的過戶魚,只是也沒說什么,瞥了眼如今的年輕掌柜,相貌跟當(dāng)年掌柜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大概是老掌柜年紀(jì)大了,就把館子和手藝都傳給了兒子,烤魚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樣的,唯獨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當(dāng)然也有可能館子是小本經(jīng)營,如今的青芹河魚,已經(jīng)是一道專屬大梁城有錢人的河鮮美食了,那么如今路邊這間小館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計。

先前是陳平安帶路找到的小館子,一張靠墻的空桌子,兩條長凳,劉羨陽先落座霸占了一條,坐在長凳中央,伸手拍桌,問有無酒水。

顧璨當(dāng)時就站在桌邊,陳平安示意他坐里邊,顧璨坐下后,伸手將長凳靠近陳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陳平安挪步,準(zhǔn)備落座的時候,顧璨再將長凳放正。

以前坐在鄉(xiāng)野田壟上,孩子的腦袋約莫與少年的肩頭齊平,如今卻是并肩而坐了。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釀的蓮花白還是原來滋味,問道:顧璨,白帝城那邊有沒有收藏有望氣一脈的靈書秘籍

顧璨說道:有,而且數(shù)量很多,師父對望氣一脈延伸出來的一系列旁門術(shù)法道脈,顯然早就極為上心。從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來的道書,白帝城設(shè)有專門的刻書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錄、版本書籍,分出斷代、通史和方志三大類別,書籍?dāng)?shù)量眾多,堪比一個小國的秘書省藏書數(shù)量了。韓俏色、柳赤誠這樣的祖師堂成員都有一份,方便他們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來挑選相關(guān)道書,我剛進入白帝城那會兒,雖然是城主親傳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規(guī)矩,不是上五境就沒辦法進入祖師堂,我當(dāng)時就跟韓俏色討要了一串鑰匙,方便去她那邊隨時看書,曾經(jīng)仔細(xì)翻過目錄,私底下做過些不合規(guī)矩的摘抄,記得專門講解各國欽天監(jiān)歷史淵源和望氣術(shù)修行路數(shù)的書籍,就有兩千三百多本。

陳平安感嘆道:云海之上,又有書海。

誰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于彩云間的白帝城,但其實關(guān)于白帝城的內(nèi)幕,祖師堂成員具體有哪些,內(nèi)部機構(gòu)是如何設(shè)置的,道脈之間的關(guān)系,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說及那彩云繚繞的一片孤城,山上練氣士總是點到即止,除了一桿大纛寫奉饒?zhí)煜孪?三千年來屹立不倒,這就意味著始終無人能夠在棋盤上贏過鄭居中。不是好奇韓俏色立誓要學(xué)成十二種大道術(shù)法,如今是否學(xué)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閣又添磚加瓦了,外出游歷又與哪位山巔修士不對路了,惹了禍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過就換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與人自報名號。不然就是討論作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腰懸一枚道祖手植葫蘆藤結(jié)成的養(yǎng)劍葫,此人的劍術(shù),多久能夠達(dá)到劍術(shù)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個左右。

劉羨陽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嚼著,笑道:答非所問,你們是不是跑題了。

今夜閑聊,三人都是用家鄉(xiāng)方。

明知道顧璨是想要借機與陳平安多聊幾句白帝城的風(fēng)土人情,劉羨陽偏要拆臺。按照當(dāng)年小鼻涕蟲的說法,劉羨陽這個人就是嘴賤,讓他說不沾葷、不帶點屎尿屁的正經(jīng)話,劉羨陽就不會聊天。

顧璨說道:我躋身玉璞境之后,有資格擁有一座,花了點功夫,校檢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撇開各種數(shù)目繁多的版本,再刨開那些方志類的介紹文字,單取一本闡述望氣術(shù)脈絡(luò)學(xué)問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間重復(fù)內(nèi)容不超過兩成,這樣的道書,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劉羨陽嘖嘖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顧璨,你現(xiàn)在很有精通訓(xùn)詁的樸學(xué)宗師風(fēng)范啊,要我看,你來當(dāng)個專門講習(xí)小學(xué)的書院君子,綽綽有余。聽說你有個綽號,狂徒讀書人狂一點好,以前在醇儒陳氏書院里邊,有個講習(xí)先生,專門注解陸掌教的內(nèi)外篇,第一次給我們授業(yè),老夫子就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半的人,真正了解內(nèi)外篇的精髓所在。

陳平安沒好氣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顧璨聊正事。

劉羨陽笑瞇瞇道:你們倆要是能猜出這一個半是誰,我就乖乖閉嘴。

顧璨說道:一個是陸沉自己,半個是那老夫子

陳平安搖搖頭。

顧璨瞬間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寫內(nèi)外篇的陸沉自己都才算半個,開課講學(xué)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個。

劉羨陽哈哈笑道:顧璨,我早就說了,要是比腦子靈光的程度,咱們倆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這個悶葫蘆。

顧璨說道:你當(dāng)年哪次這么說,我反駁了我跟你吵的內(nèi)容,只是我們兩個誰更靈光。

你們繼續(xù)聊,我識趣喝酒吃肉,不礙你們倆的眼就是了。

劉羨陽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蕩漾起漣漪,下筷夾起一塊烤魚肉,此時此景,不得吟詩一首誰來

顧璨翻了個白眼,劉羨陽你大爺?shù)摹?

陳平安笑道:昏昏思故鄉(xiāng),青魚上箸時。小碗蓮花白,醺醺驅(qū)萬愁。

劉羨陽咦了一聲,從哪里抄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詩名《月夜劍過大梁城攜友吃魚飲酒即興而作》。

劉羨陽問道:真是你胡謅的借我一用

陳平安笑道:憑君自取。

顧璨說道:這六十幾本書,我已經(jīng)帶在身上了,這次趕來福地這邊,就是想要送給你們落魄山,算是補上建立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問道:落魄山不還有下宗,你就不一并補上

顧璨斜眼道:關(guān)你屁事,你補了你劉羨陽要是給落魄山送過賀禮,一顆銅錢都算,我就敢馬上起身,去館子門口的巷子里脫褲子當(dāng)街拉屎,而且每路過一人,我就自報名號一次。

劉羨陽揉著下巴。

他們家鄉(xiāng)那邊有個說法,叫有顧心,與外界書面語所謂的躊躇不前,很不一樣,說一個人很顧著親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當(dāng)老人說誰有顧心,是個貨真價實的褒義詞。在這一點,從小就心大到?jīng)]邊的劉羨陽,確實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蟲。要論鄉(xiāng)土情結(jié),少年時就想要去外邊和遠(yuǎn)方的劉羨陽,就更比不了戀家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和朱斂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顧璨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這才輕輕點頭:一些個想法,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朱先生是順?biāo)浦邸?

原來當(dāng)年顧璨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返鄉(xiāng),在顧璨離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斂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龍州的州城顧家,將一只炭籠物歸原主。朱斂將那只炭籠交給顧璨后,笑著說了一句聰明人之間都能聽懂的話,大致意思是他朱斂其實很樂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邊,家中瑣碎事務(wù)多,就耽擱了。

顧璨聞弦知雅意,在朱斂離開州城返山,顧璨動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與朱斂有了一種極為隱蔽的書信往來,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簡陋劍房,就一直是朱斂親手管著的。朱斂也是憑借密信內(nèi)容,才知道原來顧璨除了書簡湖,甚至早就開始往正陽山和清風(fēng)城許氏那邊偷偷摻沙子了,因為當(dāng)年顧璨手頭籌碼有限,加上做事比較謹(jǐn)慎,安插的那些間諜棋子,暫時都無法真正接觸到兩個勢力的機密內(nèi)幕,等到顧璨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親傳弟子,有此身份,接下來顧璨對那兩個勢力的滲透,很快就跨上了一個大臺階,效果顯著,比如其中一顆被顧璨招徠的棋子,是一頭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顧璨送給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數(shù)件足夠支撐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靈器,她后來就與掌管正陽山諜報的水龍峰某位年輕劍仙偶遇,被后者金屋藏嬌在一處正陽山藩屬門派里邊,類似侍妾身份。

此后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因為顧璨與她約定了一樁一錘子買賣,并且約定至少不用她賣命,至于什么時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后,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這輩子興許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實顧璨當(dāng)時承諾她按約行事不會丟掉性命的時候,她是將信將疑的,氣態(tài)溫和的儒衫青年就笑著與她說了兩句話。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還賣乖,我送給出手的東西,按照以前書簡湖的行情,都可以買你兩條命了。

既然價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層窗戶紙,鬧個你我雙方都難堪,姑娘你連自欺欺人都不會么。

又例如還有一顆在清風(fēng)城落地生根、再開枝散葉的棋子,就是昔年書簡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為王的山澤野修,是個金丹地仙,當(dāng)年與那個將顧璨帶在身邊一起游歷的青峽島賬房先生,雙方有過一場沖突,差點鬧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顧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給此人送去一份報酬,是顧璨從師姑韓俏色那邊,幫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篩選出來兩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書,準(zhǔn)確說來,是一部于地仙當(dāng)下修行而、可謂雪中送炭的珍貴道書,因為顧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對方做了一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賭注,另外一部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后,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書記載的道法,才被顧璨視為自動履行賭約,等到那位金丹瓶頸地仙將來躋身了元嬰境,那么一條命,就是他顧璨的了。

好處早就給了,且都是無需立誓、也無白紙黑字的君之約定,那么如果你們這都不守約定,覺得我顧璨好說話,那就拭目以待。

后來朱斂下山一趟,化名顏放,在清風(fēng)城內(nèi)開了間脂粉鋪子,就曾與兩位顧璨的諜子接上頭。

幫助朱斂成功偷竊狐國一事,占了不少先手優(yōu)勢。

陳平安看著欲又止的顧璨,笑著搖頭道:沒什么,當(dāng)家三年狗都嫌,管東管西不討喜。我是當(dāng)慣了甩手掌柜的人,你跟朱斂的眉來眼去,我就睜只眼閉只眼好了。

顧璨沒解釋什么,也不分辨什么,就只是悶了一口酒。

陳平安說道:等我這個甩手掌柜返回家鄉(xiāng),才發(fā)現(xiàn)福地竟然已經(jīng)同時提升兩個品秩,后來就想到了一場觀道機緣,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瞧見這方天地間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劍修的演道過程,用上了類似‘天眼通’的手段。

劉羨陽和顧璨幾乎笑問一句,結(jié)果但是

陳平安笑道:結(jié)果就有了個但是,但是被外人觀道一場,我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我去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一難盡。

劉羨陽哈哈大笑,果然還是老樣子。

顧璨在桌底下踹了劉羨陽小腿一腳,吃疼的劉羨陽瞪眼道:悠著點,可別踹中大爺?shù)难澮d,馬上就是要擺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讓你們嫂子守活寡啊。

顧璨說道:那就少說幾句風(fēng)涼話。

劉羨陽怒道:怎么就是風(fēng)涼話了,咱們仨,哪個是含著金湯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出生的崽兒,說話不中聽,那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跟你們認(rèn)識的時候,一身絕學(xué),討生活的十八般武藝,哪一樣不是大爺我開竅早,腦子靈光,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從旁人那邊一看就會的自家本事。

陳平安只得拉架打圓場,習(xí)慣就好。

顧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個。

劉羨陽伸手按住酒碗,還不樂意了,走什么走,你剛才猶豫了,心這么不誠,我傷透了心。

顧璨開始破口大罵,都是小鎮(zhèn)家鄉(xiāng)某座無形祖師堂的絕學(xué),罵街都不帶重樣的,祖宗十八代,誰都別想跑。

陳平安也不勸阻,笑著看熱鬧。劉羨陽想要還嘴,哪里是顧璨的對手,畢竟曾經(jīng)小鎮(zhèn)街坊年輕人和孩子里邊,公認(rèn)泥瓶巷那個寡婦家的小鼻涕蟲天資最好,吵架最兇,年紀(jì)最小,罵街卻常有新鮮花樣,以至于連杏花巷的馬婆婆都吃過虧,一大早門口那邊經(jīng)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門和院墻外邊全是惡心人的泛黃鼻涕,老婦人也想將那個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個現(xiàn)行,但是次次故意關(guān)了燈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過那個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后來老婦人實在是折騰不過那個擅長謀而后動的小鼻涕蟲,某次去鐵鎖井汲水的時候,拗著性子與那個狐媚子寡婦難得說幾句好話,寡婦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過年似的,她就說了這茬,家里的小鼻涕蟲只是默默聽著,在那之后杏花巷才不至于那么腌臜不堪,老婦人對此無可奈何,都不敢公開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罵一句寡婦家里出孽障,真是上輩子造孽啊,等著吧,遲早人不收天收……

一場罵架,勝負(fù)懸殊,結(jié)果到最后劉羨陽還是滿臉郁悶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討頓罵,早干嘛去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陳平安,你怎么回事,就這么不念著自家兄弟咱倆都是劍修吧,碰運氣這種事,你不擅長我擅長吧

顧璨差點就要開罵,只是忍住了。龍泉劍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攤上這么個不靠譜的新任宗主。

陳平安說道:早就想過這件事,但是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愿意,你劉宗主肯,但是龍泉劍宗那邊呢對方愿意欠落魄山這種人情

一個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別提給你劉大爺當(dāng)伴郎了。

劉羨陽嘆了口氣,這個理由,還是比較正當(dāng)?shù)?那這件事就算一筆揭過了,以后再說。

陳平安舉起酒碗,難得聚在一起,我們都喝一個。

各自飲酒,劉羨陽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們都不喜歡聽別人講道理,聽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只炭籠,捂熱驅(qū)寒片刻,就得歸還,一下子覺得這個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無。

顧璨說道:更像是天寒地凍時節(jié),有人衣衫單薄走在路上,眼見著路上人手一只暖乎乎的竹編炭籠,就只是他們的道理可以讓他們把日子過得好。

陳平安嚼著魚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為人師,自己先把日子過好。滋味有無,材不材間,總歸是各行其是,花結(jié)個果。

劉羨陽驚訝道:這是什么酒話,才開喝就醉了么。

顧璨說道:喝酒靠嘴,你少說幾句,喝酒就喝酒,別當(dāng)一把尿壺。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滿嘴噴糞的小鼻涕蟲,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陳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顧璨頭上,吵架吵贏就是輸,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動手打人的是陳平安,顧璨看著的卻是劉羨陽,劉羨陽差點喝酒喝出辛酸淚來,說道:哥幾個,就都別閑著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確實,誰能想到,曾經(jīng)在家鄉(xiāng)那邊抱團取暖的一座小山頭,今夜同桌飲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自顧自悶了一碗酒,再給自己倒?jié)M一碗,還是一口悶,等到顧璨還想喝第三碗,劉羨陽就有點慌了,這蓮花白不是什么烈酒,可也經(jīng)不起顧璨這么個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陳平安,小鼻涕蟲就你能管,讓這家伙喝酒別這么豪邁。陳平安卻搖搖頭,示意別管。劉羨陽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顧璨,再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顧璨是吃錯藥了陳平安笑了笑,知道緣由,卻沒有說什么。

曾經(jīng)家鄉(xiāng),劉羨陽和顧璨各有各的相依為命,顧璨是被娘親拉扯大的,劉羨陽卻是從他記事起,家里就只有爺爺了。

劉羨陽的爺爺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幾乎每天都要去那幾個酒鋪喝幾兩散酒,站著喝完,扯過閑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錢買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討酒喝,犯了酒癮,就跟人厚著臉皮求著給幾口酒喝,遠(yuǎn)近聞名,因此鬧出過很多的笑話。就連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聽說過劉老酒鬼的事跡,所以劉羨陽就沒有上過學(xué),從來不曾念過一天的學(xué)塾,很小就開始下地干活了,少年時頻繁的打架斗毆,幾乎都是因為同齡人或是青壯漢子拿他爺爺說事。后來認(rèn)識了泥瓶巷的陳平安,再認(rèn)識了陳平安身邊的跟屁蟲,有次顧璨又被劉羨陽逗得急眼了,就開始數(shù)落起劉老酒鬼的豐功偉業(yè)……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對小鼻涕蟲發(fā)火,顧璨事后很委屈,蹲在田壟那邊嚎啕大哭,等到一只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蟲,就抽泣著詢問,劉羨陽說話那么難聽,我就說不得了陳平安當(dāng)時只是說了一句話,你好好想想,劉羨陽有說過你娘親一次嗎

孩子沉默下來,只是抽著鼻子,身邊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幫孩子擦去眼淚和鼻涕。

最后干瘦少年背著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壟上,夕陽里,高大少年竟然沒有走遠(yuǎn),咧嘴笑著,舉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邊串著剛剛抓來的溪魚。

這類事,劉羨陽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從來不記仇的,不過心。

但是從小就記性很好、且從來不肯認(rèn)錯、更不喜歡說對不住的顧璨,肯定還記得。

此刻酒桌上劉羨陽又開始吹噓,憑咱們幾個的資質(zhì),我當(dāng)然排第一,顧璨第二,陳平安你就墊底好了,我們別說再過一千年,只要再給我們?nèi)灏倌甑男薜罋q月,那還了得!別說我們浩然天下,其余所有天下的練氣士,聽到和見到我們仨,當(dāng)然主要是我劉羨陽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還敢不敢招惹我們中的一個,說到這里,就又主要就是顧璨了。

陳平安聽到這里,說道:可以開罵了,我肯定不攔著。

顧璨笑了笑,難得說幾句實在話。

各自舉起酒碗,輕輕磕碰兩下。

曾幾何時,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半人半鬼,能不能活著返鄉(xiāng)都是兩說。

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xué)歸鄉(xiāng),書劍兩無成,籍籍無名,因為剛好過了四十歲,當(dāng)年連寶瓶洲的年輕十人都沒登榜。

顧璨進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無音信。

我劉羨陽的劍術(shù),陳平安的拳法,顧璨……你就有什么道術(shù)就學(xué)什么什么好了,今天喝過酒,咱們繼續(xù)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時候跟誰打架都不慫!問拳問劍或問道,好像都是太單調(diào),既然如此,要問就一起問了!

這類有關(guān)未來是如何、將來會怎樣的大,昔年顧璨年紀(jì)太小想不到,陳平安不習(xí)慣說,只有劉羨陽,想說,肯說,敢說。

————

北晉、松籟兩國接壤邊境處的秋氣湖,湖心有島嶼,島上有一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道觀門口懸一副木質(zhì)楹聯(lián),是那內(nèi)容極長的龍門對,字跡是觀主從一幅歲月并不如何悠久的字帖親筆摹拓而來,木刻籀文,極有功力,這還是刻工為之,屬于第二場失真,若是得見字帖真跡,想必氣息更古。

坐井觀天小,日月分外明。劍光縱橫,目中無人,了卻君王事,夜觀北斗星,人間幾多三不朽。丹扉啄啄來,觀中巨木參禪且參天。誰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氣高,白骨亂蓬蒿。飲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贈靈書,共讀南華篇,唯吾證道得長生。紅塵滾滾去,匣內(nèi)青蛇問真又問玄。我乃陸地神仙!

登島訪客,若是站在道觀門口,如果沒點古文訓(xùn)詁的本事,瞧見這幅龍門對,估計連字都認(rèn)不全。

大木觀的觀主,宮花,道號青詞,兼任此湖水君,宮花是一位容貌絕美的女冠,年約三十,背一把古劍,劍鞘裹纏金絲,鞘內(nèi)藏有名劍橫秋。

據(jù)說前生曾是一位武學(xué)宗師,死后一點靈光不散,成為英靈,她取回昔年佩劍,仗劍橫行天地間,最終在此巨湖停步,筑造大木觀,自封湖君。但是英靈鬼物成為一方神靈,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場山頭的那個成道日了,就像練氣士躋身仙人境,能夠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場洗心革面。

登島的客人,被她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夠受邀在落花院內(nèi)喝茶的,連同觀主自己,總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別是湖山派掌門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們各有化名或道號。

高君頭戴一頂仿制銀色蓮花冠的道冠,穿杏黃道袍,腳踩一雙符箓縹緲、紋路繁密的青云履。

她是最后一位跨過門檻的議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脈秘傳劍訣,再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宮湖君和諸位道友。

見到這位在此方天地可謂一枝獨秀的仙君,屋內(nèi)幾位,都難免想到當(dāng)年那個竟能返老還童、御劍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為元嬰境,再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門當(dāng)?shù)竭@個份上,也算功德無量了。

高君對這五尊奉天承運的山君神靈,都不陌生,因為多年之前,相互間就都打過照面了。

秋氣湖君,水神娘娘宮花同樣身穿道袍,不過外罩一件傳說中的兜率法衣,輕若鴻毛,據(jù)說真實重量不過半銖,稍稍外瀉些許靈氣,屋內(nèi)便是寶光流轉(zhuǎn),熠熠生輝,故而根本無需燈燭、寶珠照亮。

屋內(nèi)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氣態(tài)儒雅,率先開口笑道:高掌門,時隔多年,又見面了。

他習(xí)慣性攥著一塊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獻壽圖,最早銘文是再來花甲。后來被榮升山君的男子,又補刻了幾個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氣魄極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條大江橫過。

化名鄭鳳洲。

先前在這座似孤懸云海作島嶼的中岳之巔,終于被御風(fēng)至此的高君,發(fā)現(xiàn)了一處仙人古跡,找到了人間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當(dāng)時的湖山派掌門,尚未真正理解何為神仙之別。

雙方見面,盡可能多聊了幾句,當(dāng)然高君與他,當(dāng)時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說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頭戴高冠、手捧拂塵的老者,瞇眼笑道:看得出來,這才幾年沒見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漲,可喜可賀。

這些個只會竊取天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的人間練氣士,若能占據(jù)風(fēng)水寶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張屬于自己位置的蒲團上邊,座位就位于身為東道主的秋氣湖君身邊,顯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籌的。

這是秋氣湖對這位傳說中陸地神仙的一種無禮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與高君開口道賀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號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時節(jié),山上卻是積雪皚皚的北岳地界,遇到了這位倒騎白鹿、手捧拂塵的山中羽客,當(dāng)時他自稱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經(jīng)得道的山上練氣士,語口氣依舊很大,依舊將她視為下國人,白鹿羽客儼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輕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癡迷,嗓音溫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說一別三日如隔三秋,過去這么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這位湖山派當(dāng)代掌門,至今尚無婚配,既然如此緣分,那么她的未來道侶,就沒誰可以跟自己爭搶了。

原來在群峰高聳、氣勢凜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滿身道氣的年輕文士,似神若仙,自稱宋懷抱,前身是南苑國境內(nèi)一個籍籍無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黃兩色云堆里,建造出一座富麗堂皇的仙闕,道場名為紛紜境界。一眾天曹佐官胥吏,躋身仙班的宮女仙官,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門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煉形而成。

顯而易見,西岳是人間第一個有意招兵買馬的山頭,宋懷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給一網(wǎng)打盡了。

若是只論山頭勢力的成員多寡,好像其實還是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頭籌,一騎絕塵,已經(jīng)將一眾山水同僚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南岳山君,是一個神色木訥的稚童,名叫懷復(fù)。

最為裝束古怪,頭上簪花,身穿麻衣,腳穿草鞋,好個亂插蓬蒿箭滿腰。

高君出去游歷一番,如今道行精進不少,才看出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腳,是一位氣象醇正的山澤神異出身。

其實高君內(nèi)心深處,相對最為敬重的屋內(nèi)客人,還是有意與其他山君拉開距離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終閉目不的東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當(dāng)年在那位于東海之濱的巨岳山腳處,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親眼目睹一條興風(fēng)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龍,拖動著長達(dá)百丈的龐然身軀,蜿蜒登山,卻被一位坐鎮(zhèn)山岳的神靈,現(xiàn)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鳥篆印文的法印,將其打落回龍?zhí)?口含天憲,降下一道法旨,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

至于在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暫時無名的崇山峻嶺與湖澤江河之間,高君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神異古怪,天材地寶,古木仙卉,漸次生發(fā),道氣彌漫,聚散不定,機緣四起,山水氣運開始流轉(zhuǎn),人間王朝京城有龍氣盤桓,那些風(fēng)水寶地,逐漸出現(xiàn)了適宜練氣士開辟金玉道場、仙府洞天的雛形。

整個嶄新人間,顯得生機勃勃。

皆是俞祖師所謂等到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蓮藕福地躋身上等福地之后的諸多應(yīng)運而生、種種大道陰陽孕育、顯化而起。

今夜這座落花院,水君宮花是東道主,五位山君貴客,中岳鄭鳳洲,東岳趙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懷抱,南岳懷復(fù)。

高君接過身邊女子湖君遞過來的一杯熱茶,道了一聲謝,雙手托杯,開門見山道:我已經(jīng)去過天外一趟了,才回來沒多久。

高君才開了個頭,宋懷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覺如何,是不是真如書上所說,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順眼大木觀門口的那副楹聯(lián)了,故弄玄虛,大不慚,一看就是那位貴公子的字跡,可把他給惡心壞了。

當(dāng)時宋懷抱站在門口,就忍不住連連翻白眼,差點就要掉頭離去。

如果不是想著那位當(dāng)初一見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樂意走入道觀。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邊如我這般的練氣士,只是被說成是金丹境,剛剛步入地仙的門檻,有很多。

少年懷復(fù)神色晦暗,沉聲道:按照敬仰樓的秘密記載,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總有那邊的所謂‘謫仙人’,跑來我們這邊橫行無忌,隨心所欲,不是亂國,把天下攪和得雞犬不寧,就是喜歡在江湖上濫殺無辜。只說最近一次,可以確定謫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宮周肥和鳥瞰峰陸舫在內(nèi)的一撥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國京城,有些沒死,登上城頭離開了。相信高掌門的湖山派密庫檔案,這些關(guān)于上界仙班的志怪秘聞,只會記錄更多。

此話一出,一時間主賓無語,屋內(nèi)皆似坐忘。

鄭鳳洲終于打破沉默,請教高掌門,在天外那邊,境界最高的練氣士,道法是怎么個高法我們這邊有無參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實在太高,根本無法估算。

在那寶瓶洲北岳的披云山,高君曾經(jīng)與魏山君有過一個冒昧請求,能否與一位與師尊當(dāng)年境界相當(dāng)?shù)脑獘刖?來一場問道斗法。

但是魏檗當(dāng)時只是笑著搖頭,婉拒了高君,只說府上庫藏道書可以多看幾本,打打殺殺就不必了。

既然連尚且屬于地仙范疇之內(nèi)的元嬰境,高君都沒有親身領(lǐng)教過對方的修為高低、殺力強弱,何談在元嬰之上的那種上五境!

與此同時,魏檗還暗示高君一句多必失,披云山與落魄山的情況,高掌門回去后盡量挑選些能說的,不能說的,就盡量不說。

玉牒上人一甩拂塵,換手搭著,重重冷哼一聲,那我可就好奇了,咱們這兒,到底算個什么東西

高君說道:是外邊天地間的七十二福地之一,舊名藕花,如今改名為蓮藕。

老者死死攥緊拂塵白玉桿,一手當(dāng)場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厲色道:什么!我們這里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隨手一揮道袍袖子,將那那迸濺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攏在空中,復(fù)原成瓷杯,輕輕飄落在地上。

她繼續(xù)說道:福地之外,外界數(shù)座天下,猶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與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獨家道場。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頭柔聲問道:高掌門,既然洞天有歸屬,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高君點點頭,屬于一個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于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寶瓶洲,與浩然天下地位相當(dāng)?shù)奶煜?還有幾座,最新出現(xiàn)的嶄新天下,名為五彩天下,據(jù)說練氣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遠(yuǎn)游,必須是飛升境。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加上兩個字的后綴,起步。必須是飛升境起步!

這就意味著飛升境之上,猶有境界更高一層的練氣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罵罵咧咧起來,他娘的,飛升境又是個什么玩意兒!是如當(dāng)年某個娘們那般,仗劍上沖,差點能夠打破天的貨色

女子湖君宮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飾自己的神色不悅,冷聲提醒道:她叫隋右邊!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靈,她們都愿意對隋右邊,發(fā)自肺腑給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邊當(dāng)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與眼前湖君宮花一般,重新現(xiàn)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隋右邊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她由武夫轉(zhuǎn)去修道,潛心修習(xí)仙家劍術(shù),隋右邊是寶瓶洲山上年輕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嬰境。

玉牒上人聽聞此事,一時語噎。

宋懷抱搖頭笑道:可悲可嘆可憐,雖說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邊死而復(fù)生的,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曾經(jīng)身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師,隋右邊竟然也會成為誰的附庸,寄人籬下,難道這就是以前我們這邊,各國市井坊間志怪小說上邊所謂的……位列仙班她隋右邊就只是換個地方,領(lǐng)取一份天家俸祿

宋懷抱自說自話,果然我是對的,能夠死而復(fù)生,憑借一點真靈成神,宛如一場大夢初醒,終覺越是冷清寡淡處趣味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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