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郡境內(nèi),有三騎并駕齊驅(qū)于風(fēng)雪天,循著地圖指示,岔出相對寬闊的官道,轉(zhuǎn)入一條山中小路。
晌午時分,只因為這場鵝毛大雪下個不停,三人視線模糊,使得本就崎嶇的山間小道愈發(fā)難行,虧得三人坐騎,都非劣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駿馬,據(jù)說是山蛟后裔,雖然血脈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這趟出門,他們除了各自的通關(guān)文牒,最重要的,還是那道出自本國京城吏部侍郎親筆撰寫、由護國真人畫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觀勘驗批示通過的公文。
為首一騎,年輕女子,戴烏紗冠,身穿一件厚實溫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豐頰,身段看著顯瘦實腴,乘一匹淺黃色駿馬。
一雙繡鞋微微露出,輕點金鐙。
后邊兩騎,一男一女,男子騎黑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裝束,頭戴竹編斗笠,背劍。
女子身材魁梧,肌膚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卻是花俏,一件描金團花的胭脂紅裙,袖口繡鸞。
作為隨從丫鬟,她年紀(jì)不大,就是身材過于壯碩了點。腰間懸配一刀樸刀。
她騎乘的也是一匹高頭大馬,兩邊各掛一只老舊箱子。一箱裝衣物,一箱裝書。
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并給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爺在小姐躋身洞府境之時賜下的重寶。
有了方寸物,這趟出門,他們才可以輕裝簡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馬鞍兩邊掛著的兩只箱子,那些可以折疊起來交杌,食盒花幾,以及瓶瓶罐罐,都一并裝入了方寸物。
來潁川郡長社縣擔(dān)任一座小道觀住持的女子,名簡素,她在去年入冬時分,剛剛躋身洞府境,暫無道號。
師兄柴御,字元嘉,觀海境,道號繩墨。祖籍并不在潁川郡所屬的南山國,而是師門金槨派道場所在的轂率國,國境內(nèi)古木參天,在青冥汝州極負(fù)盛名。
侍女蘇乘,小名花俏。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癡,擅長種植各種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邊,簡家的花園都是小有名氣的,一半功勞歸花俏。
最近一年內(nèi),天時可謂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號稱五百年不遇,天下諸州水神、水仙一脈叫苦不迭,聽聞許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曬得金身崩裂了,然后是入冬就連綿暴雪,就說今日,都是暮春時節(jié)了,依舊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師妹,明年開春,玉皇城就會按例頒發(fā)道號,你到了長社縣道觀那邊,千萬千萬,別忘記自擬幾個心儀的道號,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給京城家族和師門祖師堂,兩邊都好替你早做準(zhǔn)備,幫你謀劃謀劃,爭取讓你喜歡的某個道號,保證能夠在玉皇城那邊通過,至少書信往來一次,聽師兄一句勸,一些個意思太大的道號,就別想著碰運氣了,肯定通不過的,雖說每位道官都有三個自擬道號,可以讓玉皇城報備,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會,寄希望于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數(shù)以百萬計,每人三個,加在一起,動輒就是千萬個道號,成功討封的難度可想而知……
簡素笑著打斷師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討封’,本來就是碰運氣的事情,通不過是正常的,通過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討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們南山國自家的那些備用道號好了。
各州道官有無道號,是一道分水嶺。這意味著授箓道士找到了度師,如俗子及冠,有了個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個道號,可不容易。
各國朝廷,都專門設(shè)置有一座專門記載道號的檔案庫,每過甲子,修正、更新和補充一次,
因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觀,所有的十方叢林,都屬于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號,絕對不能重復(fù)。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場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道盛會,若是能夠得個玉皇城親自頒發(fā)、寄出一道公文的道號,就會被道官視為得道,討著了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所以柴御和簡素才會在閑聊中稱之為討封。而且創(chuàng)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憑此得到的道號,意義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這撥道官甲子一屆鼎盛科舉的座師一般。
為了爭搶和預(yù)定道號,所以開春這一天,職掌天下道士譜牒道籍錄檔頒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會于子時開門,傳信飛劍、七彩符箓?cè)缁热阂话?遮天蔽日,蜂擁而至,就為了幫助自家王朝道場內(nèi)的道官求來一個早早相中的美意道號。
十四州,許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無一個正經(jīng)道號,為的就是碰運氣,結(jié)果十幾次了,都未能討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騎馬脖鬃毛間的積雪,說道:小姐,朝廷禮部預(yù)留道號,從白玉京到咱們?nèi)曛?歷來都是被赤金王朝過了一手,可能期間還要再被其余幾個大王朝篩選一遍,最后才到我們南山國,就只剩下那么百來個道號,還都是別人撿剩下的了,寓意平平,聽著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澀得都不像道號了,我連某些字都不認(rèn)識,竟然還有些三字、四字道號的,像話嗎,稍微過得去點的,早就被那倆門派祖師堂搶走,或是被那幾座最大的道觀跟朝廷走后門,悄悄花重金買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幾個湊合的道號,也都是被人爭來搶去,打破頭去。
見師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說道:經(jīng)常因為這個而起風(fēng)波,許多豪門世族為此明爭暗斗,齟齬不合。
簡素伸手接過飄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號不也是身外物嗎俗子爭名奪利,情有可原,可我們是道士啊。
柴御搖搖頭,倍感無奈,正要辯解一番,好讓師妹的想法不要這么天真,太不務(wù)實了。
簡素明顯不愿跟師兄爭吵此事,她已經(jīng)笑道:曉得了曉得了,我一定會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號,哪怕已經(jīng)兵解離世的,后世都不得重復(fù)他們的道號。
聽說陸掌教就一直建議,要求對外開放歷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號。
傳聞這位掌教還曾建議,將某些過世地仙的道號,白玉京可以代為封存、保管百年。
各個道場的后世弟子、徒孫,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將來有誰成功躋身地仙,就可以補缺,算是繼承這個道號。在這之前,那位道士同樣可以按照流程走,擁有一個按部就班而來的道號,但是躋身地仙之時,如果想要繼承道號,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親自取回道場祖師爺、或是家族先祖的那個道號,而且兩個道號并不沖突,無需取舍,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道號,就像文人雅士的自號、別號。
但是可惜這兩個提議,都未獲得通過,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夠駁回陸掌教建議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余掌教了。
聽說浩然天下那邊,就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譜牒修士,道號才會被中土文廟嚴(yán)格報備和歸檔。
小門小派的譜牒修士,只要別聲張,得了便宜就偷著樂,不對外大肆宣揚此事,當(dāng)然也別取那種名氣過大的老舊道號,一般來說都沒什么,文廟書院管不過來,當(dāng)?shù)爻⒉辉腹?。至于那些所謂的山澤野修,就更可以隨便取道號了。
要說那座蠻荒天下,不提也罷,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哪有半點規(guī)矩可。
侍女花俏憂心忡忡,小姐,洪淼卸任之時,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關(guān)于那頭流竄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腳尚無定論,這頭鬼物,至今還沒有被捕獲,蹤跡不明,我們還是得小心些。盡量多走驛路官道,少走這些山野小徑。
山間古道,人跡罕至,道路狹窄,馬車根本就上不來,山路間的凹槽,多是茶馬鹽商留下的馬蹄坑洼,道路積雪厚重,馬蹄不小心踩到,就會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頭頂?shù)闹窬幎敷?點頭道:花俏所不差,我們還是要小心。
簡素笑道:按照縣志記載,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廢棄道館,我們見過了,就繼續(xù)走官路。
柴御無奈道: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先前游歷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還有隨后兩處古舊遺跡,你好像都是這么說的。
汝州境內(nèi),最大的名勝古跡,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堪稱巨觀,被尊為由白玉京南華城分出黃庭一脈的道脈祖庭所在,觀內(nèi)所祭祀祖師,德崇道高,正是南華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她的嫡傳弟子當(dāng)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職天下百花的開落,史書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間春季不開花的舉動,因此差點被余掌教親手拘押進入鎮(zhèn)岳宮煙霞洞內(nèi)面壁思過,還是大掌教幫忙求情,再與那位女冠一并行走天下諸州,將百花還與人間,將功補過,才免去這樁責(zé)罰。
一般大的道觀,尤其是某某宮,往往保存有大量歲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記,香客們的捐產(chǎn)碑記,或是記錄家底的畝產(chǎn)碑記,以及還有那種專門記載道統(tǒng)傳承的香火碑記等。每有廟會,商賈云集,摩肩擦踵。每逢法會,更是仙凡雜處,化形的精怪聯(lián)袂而至,來此聆聽道家仙官們的青詞寶誥,鐘鼓齊鳴,玉磬悠揚。
三騎冒雪來到了山間那座破敗不堪的道館,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縣志上所記載的內(nèi)容,道館內(nèi)側(cè)殿墻壁上題有一首佚名的龍蛇歌。記載了一樁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誤入此山,因緣際會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龍虬,妻二仙女而歸,最后在市井間看破紅塵,攜手道侶重返山中,建造道館,這位得道館主擅長丹青,曾在自家道場內(nèi)立起一屏風(fēng),親手以畫筆點簇群馬,千變?nèi)f姿,栩栩如生,每過一年便有一匹駿馬躍出屏風(fēng),化作靈物奔騰于天地間,屏風(fēng)上的這匹馬便會隨之褪去顏色,等到百年之后,彩繪群馬皆已經(jīng)變作白描。館主喜好游戲人間,經(jīng)常隱姓埋名,在各國皇宮龍璧上為龍點睛,一遇風(fēng)雨氣候,壁上石龍便會抖軀動髯,一飛沖天,或是豪門影壁、書房桌案之上繪畫鷹、雀,活靈活現(xiàn),見之為真,伸手拂之方知為假。相傳此仙還曾畫龍于白素絹布,贈予某位末代亡-國之君,絹布舒卷間便有云氣繚繞,將其珍藏在畫匣之內(nèi),常有悶雷震動……最終館主攜兩位道侶一并飛仙離去。余下空無一人的道館,過路樵夫和羈旅商賈,都說經(jīng)常可以聽聞群馬于壁上揚蹄夜鳴,如同與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飲水、草料……
結(jié)果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道館,什么都沒有瞧見。
別說是那架屏風(fēng)了,就連偏殿壁上的那幅馬圖都是布滿斤斧鑿痕,甚至許多青磚都被人撬走了,估計被雕琢成了磚硯,成了后世文人桌上的案頭清供吧。
簡素感嘆道:可惜就這么廢棄了,不然在這里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綽綽有余。
柴御笑道:若是縣志記錄果真是真,館主仙人曾經(jīng)親繪素龍贈予前朝皇帝,那么作為新君的南山國開國皇帝,當(dāng)然不愿意在此重建道館了。
在偏殿內(nèi)暫作休歇,勉強借著殘破墻壁躲避風(fēng)雪,花俏從方寸物當(dāng)中取出家伙什,開始生起火堆,架鍋煮飯,再給道官柴御溫了一壺黃酒。
簡素坐在小繡凳上,想起一事,問道:靈境觀那邊的具體情況
小姐唉,終于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趕忙放下碗筷,從袖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總算有了點用武之地,是她從各種渠道仔細(xì)整理出來出來的內(nèi)容,一條條,一件件,事無巨細(xì)都被她記錄在冊。
上任觀主洪淼一走,觀內(nèi)就沒有授箓道士了,只有幾個常住道人,廟祝叫劉方,五十三歲,是當(dāng)?shù)厝?世代居住在靈境觀附近,身世清白,道觀地產(chǎn),半數(shù)都是他們劉家的田地,好像劉家有條祖訓(xùn),后世每一代劉氏子孫,都要撥給道觀一點‘香火田’,不管是幾畝還是幾分田地,劉氏這邊都得盡盡心。
簡素笑著點頭道:很有心了。到了那邊,我們先在道觀落腳,然后就去劉氏拜訪一趟,備好一份過得去的禮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實洪淼作為住持道士,一直沒有道牒,只是候補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樣的處境。擔(dān)任觀主,屬于破格任用了。
簡素說道:也不算破格重用,畢竟洪老觀主是觀海境的候補道官,來長社縣赴任當(dāng)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馬重,就是劉方的遠(yuǎn)房親戚,托關(guān)系走后門進的靈境觀。洪淼在卸任文書當(dāng)中,專門提及一點,這個馬重,是有一定機會修行的。當(dāng)然,洪淼的那份卸任文書還有一份附錄,在官府那邊不用歸檔,自然是故意留給新任觀主作參考的,上邊說廟祝劉方早年曾經(jīng)承諾靈境觀,會撥給道觀兩畝水田和一片種滿柿樹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兩畝水田,這些年一直拖著,一看就有賴賬的嫌疑。呵,山窮水惡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個家道中落的當(dāng)?shù)匚娜?年輕那會兒家底豐厚,在潁川郡那幾個縣,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過慣了舒坦日子,因為不擅貨殖,每年開銷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紀(jì)一大,手頭就拮據(jù)了,據(jù)說是因為靈境觀早年欠了他一筆債,屬于糊涂官司,好像金額不小,道觀實在沒辦法,畢竟涉及到前任觀主,洪淼上任后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讓常庚進入道觀當(dāng)?shù)淇?這些年還算老實本分。
陳叢,十六歲。是典客常庚的親戚,他們是同年進入靈境觀。
林?jǐn)d。
嗯
攄,提手旁,加一個考慮的慮字。家里在縣城那邊開了三家店鋪,有點錢,算是一戶殷實人家,祖上都是當(dāng)?shù)乜h衙胥吏出身,因為前些年我們南山國大力裁撤白書胥吏冗員,林?jǐn)d父輩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轉(zhuǎn)去經(jīng)商,如今跟縣衙當(dāng)差的關(guān)系不錯,勉強能算地頭蛇吧,比較勉強。
土膏?!枤饩阏?土膏脈動’的那個土膏。
花俏說到這里,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動,萬草千花一餉開。
簡素問道:土膏是本名嗎
花俏點頭道:是本名,不過其實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從外郡遷徙到長社縣的外鄉(xiāng)人,曾經(jīng)開過幾年的武館,很快就經(jīng)營不下去了,可能攢下些家底,才能讓土膏進入道觀。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見。
簡素微微皺眉,越聽越覺著不對勁,靈境觀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記錄在冊、當(dāng)?shù)毓俑鲑Y建造的正統(tǒng)道觀,想要成為這類道觀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幾個錢就能進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實不難理解,
潁川郡本就不是什么大郡,長社縣又是最窮的一個,地方偏遠(yuǎn),估計道觀實在是太窮了。
類似的道觀境況,其實并不罕見。只是師妹出身一國豪閥門第,又是自幼修行,她當(dāng)然不太了解這種鄉(xiāng)土人情。
只說一國境內(nèi)的道府郡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有些縣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卻是窮得揭不開鍋。
許多看似轄境幅員遼闊的府郡,每年上繳賦稅,可能還遠(yuǎn)遠(yuǎn)不如一個別地的縣。
簡素問道:洪觀主在公文上有沒有寫,他可曾傳授給他們一兩種入門的仙家導(dǎo)引術(shù)
花俏點頭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與道官沾點邊的,就只有那個馬重了。
畢竟道官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當(dāng)?shù)?沒有修道根骨的,想要憑借科舉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個濁流道牒,難度更大,對文學(xué)才情的要求更高。
簡素嘆了口氣,既然洪觀主卸任后,沒有從靈境觀帶走任何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無修行資質(zhì),根骨優(yōu)劣高低,天下道觀,各個豪閥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傳的勘驗法子。
簡素又問道: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猶豫了一下,說道:懶。
都很憊懶,日常課業(yè),平時道觀大小事務(wù),他們也是能躲就躲,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
小姐,他們是靠不牢的了,沒事,以后我來負(fù)責(zé)這些日常灑掃事務(wù),讓他們動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畢竟是一處魚米之鄉(xiāng),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還是不少,文運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聲說道:洪淼與后到道觀的談藪,做事情還是比較老道的,尤其是經(jīng)過談藪的勘驗風(fēng)水,想必長社縣境內(nèi)問題不大,只說道觀附近,還是安穩(wěn)的。
蘇乘咧嘴笑道:聽說談藪三十歲才躋身洞府境,比起我們小姐差遠(yuǎn)了,算不得什么天才。
柴御搖搖頭,談家底蘊深厚,是當(dāng)之無愧的郡望大族,談藪又是家主欽點的繼承人,她肯定不會像明面上那么簡單,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記得,談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槨派,幾乎最不喜迎來送往的掌門師祖,竟然親自在山門口那邊迎接一位按道齡算屬于晚輩的金丹地仙。再者談家最負(fù)盛名的,就是擁有一座私家法壇。這在疆域遼闊的整個汝州,都是極為難得的,畢竟汝州境內(nèi),擁有私箓資格的各脈法壇,總計不過二十余家。
簡素說道:花俏,你到時候就在長社縣城里邊,花錢買個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為一座道觀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決定觀內(nèi)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說正兒八經(jīng)的授箓道士,與連候補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門里邊的官吏之別,就是云泥之別。
但是簡素覺得沒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觀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邊潛心讀書修道,他們就繼續(xù)混日子,就都別折騰了。
花俏聞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迭勸說自家小姐,小姐,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個服侍的體己人,這怎么行,絕對不行的!再說了,靈境觀里邊,就小姐一個女子,小姐還出落得這么好看,道觀里那幾個憊懶貨,沒啥出息,卻也剛好是血氣方剛的莽撞年紀(jì),天曉得他們一個拎不清會做出什么下作勾當(dāng),小姐是修道之人,當(dāng)然不怕他們幾個犯渾,可是日常起居,終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廁,清洗過晾曬的衣物……
柴御立即點頭附和道:花俏說得有理,畢竟男女有別,最好還是讓讓花俏在靈境觀內(nèi)掛單修行,給點錢就是了,相信縣衙那邊不會追究這種小事。
雖說完全不擔(dān)心靈境觀內(nèi)會有……競爭對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幫愣頭青,直勾勾盯著竹竿上邊晾曬女子衣物的場景,當(dāng)師兄的柴御,就渾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邊,自己必須得讓那幫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長點見識,讓他們知道何謂仙凡之別。
簡素調(diào)侃道:還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帶你一起赴任的,當(dāng)個都講什么的。結(jié)果你倒好,打小一翻書就犯困,別人是讀書,你當(dāng)是拿口水洗書呢,要不是太不開竅,怎么可能連個授箓道牒都沒撈著,至今還是候補道官。你要是肯把
種花和習(xí)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書上邊,早就考中了。
靈境觀上任觀主洪淼,就屬于這一類,境界其實早就夠了,就是無法通過最后一道考核,始終沒辦法得到朝廷頒發(fā)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聲道:實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壇買個私箓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攢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錢……
簡素瞪眼道:都是候補道官了,只差一場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豈能功虧一簣,你能不能有點追求!事先說好,到了長社縣,你給我繼續(xù)老實背書,休想偷懶,每個月我都會檢查你的課業(yè),要是有兩次不過關(guān),你就乖乖回京城,連同太爺爺在內(nèi),誰替你求情都沒用!
由某姓法壇來傳授私箓,頒發(fā)道牒,在青冥天下屬于旁門左道,可這在天下十四州,其實很常見。
再加上歷史上許多山巔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門戶,建造法壇,傳下法脈,香火綿延至今。
談藪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談家,就在此列,擁有一座私人法壇。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個可以當(dāng)真也可以不當(dāng)真的說法,寧肯招惹宗門嫡傳,莫去結(jié)仇某家法壇。
只因為無一例外,擁有私人法壇的祖上,一定闊過,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闊綽,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獨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還只是一位私箓道士。
雖說各家法壇給出的道牒,肯定不會被白玉京所認(rèn)可,但是白玉京有意無意對此網(wǎng)開一面,也就是說,這些層出不窮的私箓道士,因為名不正不順,無法擔(dān)任各國朝廷的清流官員,無法在各座官辦道觀擔(dān)任任何職務(wù),但是出門在外,自稱道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暢通無阻,可要說碰到那些嚴(yán)禁私箓、甚至將各家法壇一律視為作亂犯上的某些王朝,這些來歷不正的旁門道官,就只能是繞道而行了。
歷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箓法壇,就是……兗州一脈的米賊!
但是此事已經(jīng)成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話題。
花俏苦著臉。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箓一事了。
花俏欲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冊子上邊的大小事務(wù),有條有理,別看蘇乘相貌……粗獷,其實她還是很心細(xì)如發(fā)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艷紅,實在是她沒辦法的事,因為在鬧市,經(jīng)常會被問路或是搭訕的路人,招呼一聲這位壯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這長社縣靈境觀的香火……等于沒有香火!窮是真窮!若非前兩年重新修繕了一遍,咱們這趟過去,都要喝西北風(fēng)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一場鵝毛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還是洪淼求爺爺告奶奶才跟當(dāng)?shù)睾兰澢髞淼膸坠P善款,只說鄰近長社縣的那座隔壁道觀,哪里會這么捉襟見肘,這不去年才擴建了占地好幾畝的靈官殿和道觀講院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丟!
一般來說,道觀都會有廟產(chǎn),而且講經(jīng)和齋醮法會,也會有香火錢捐贈,善男信女一多,道觀根本不會缺錢。一些道觀的住持,名氣稍大,還可以擔(dān)任度師,道觀就等于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長社縣的靈境觀,要啥啥沒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開那場洪淼手上修繕不談的話,自從早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后,靈境觀好像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
簡素忍俊不禁,笑道:換一個角度說,這座名為靈境的偏遠(yuǎn)道觀,當(dāng)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會兒的土木匠人,肯定沒有偷工減料
柴御喝著酒,不愧是師妹,心是真大。
簡素說道:這樣不挺好的,不用迎來送往,倒也清凈了。
她這趟離京,本就是躲清靜來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資質(zhì),要說去往那些欽賜山額,供奉皇帝、太后親筆抄錄道經(jīng)的皇家御制道觀,一步到位,擔(dān)任觀主是癡人做夢,補缺都講等顯赫職務(wù),也還是有些難度,但是要說簡素的太爺爺愿意在吏部幫忙運作一番,再加上師門金槨派的錦上添花,讓簡素去往某個大府境內(nèi)、朝廷敕建道觀任職,謀個不求實權(quán)的清閑美職,還是毫無門檻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為何,好像如今各國規(guī)模較大的道觀,到府一級,好像都在擴建靈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簡素說道:那就繼續(xù)趕路,爭取黃昏之前,在長社縣隔壁的許縣那邊找家客棧歇腳,明兒早起,先去許縣的道觀看看,我們再趕路去往靈境觀。
各地道觀的中軸線之上,建筑相仿,過了山門,就是靈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掛像的主殿,然后就這么一路延伸出去,不過子孫廟與叢林廟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師殿內(nèi),往往將掌教畫像改為開創(chuàng)自家道觀的本姓祖師爺。但是東西兩邊的配殿,諸國道觀,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靈、仙真,文昌殿,藥王殿,雷部天官,龍王殿,姻緣廟,文武財神廟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幾只袋子,師妹,都拿著吧,以后用得著,其中面皮是我與一位出自鴉山的女子武夫討要而來,她有次路過我們師門地界,是我偶然認(rèn)識的,按照鴉山的輩分算,她的師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葉子,一袋子碎銀子,外加一張做工精良的面皮。
在這趟出門之前,師妹這輩子就沒怎么碰過黃白之物。
簡素笑道:金銀,我就收下了,至于這張面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這么見不得人嗎
柴御微笑道:總能少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花俏嘖嘖稱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們林師的二弟子!
整個汝州,無論是道士還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個林師為榮。
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總是這樣,聽到了各路神仙的奇聞異事,總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學(xué)宗師,就精神抖擻。
簡素退出破舊道館,轉(zhuǎn)身打了個稽首。
下了山,進入官道,三騎一路馳騁到了許縣,在這邊找了個家客棧落腳。
長社縣的縣衙,已經(jīng)得到來自潁川郡那邊的公文通知,新任靈境觀住持道士,今天就會到此赴任。
一縣主官,縣令必須是道官出身,但是韓縣令跟靈境觀一向關(guān)系平平,幾乎從來沒有往來。
主要是因為那前觀主洪淼,是個候補道官身份,主掌靈境觀這么些年,竟然就從沒有去縣衙拜訪過,這讓韓縣令腹誹不已,你一個候補道官都不主動登門,本官難道還要去靈境觀找你不成,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因為聽說這次道觀住持的簡素,是一個來自京城高門的大族子弟,極為年輕,一般這種道官,都是來地方上鍍金的,待不了幾年就會轉(zhuǎn)遷別地,當(dāng)?shù)毓俑夹睦镉袛?shù),沒必要把雙方關(guān)系鬧得太僵,所以這次長社縣衙,還是給了靈境觀一點面子,讓縣丞和縣尉同時出馬,這兩個官職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記錄在冊的,必須是候補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縣,一般的道官,沒有足夠的家世背景,根本別想當(dāng)上縣丞、縣尉。
一大清早,靈境觀就來了兩位貴客,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可能還是第一次踏足道觀。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兒又是一場好大雪,今兒道觀內(nèi)的少年們,一個個凍得跟鵪鶉似的,耷拉著腦袋,雙手插袖直跺腳。
畢竟有兩位在縣衙位高權(quán)重的官老爺在場,少年們總不好公然拎出炭籠來取暖。
林?jǐn)d覺得機會難得,硬著頭皮湊上去,站在客堂門口,壯著膽子與屋內(nèi)那位坐在火盆旁的縣尉老爺,喊了聲黃伯伯。
這一下子把黃縣尉給喊懵了,哪來的親戚
反而是縣丞老爺撫須而笑,是林掌柜的兒子吧,不錯,都是我們本地的常駐道士了,再接再厲,在這邊好好讀書,爭取搏一個候補道官,也算光耀門楣了。
林?jǐn)d滿臉漲紅,神色激動異常,不料縣丞老爺竟然還認(rèn)得自己,很識趣,不敢打攪縣丞老爺?shù)男菪?輕聲答復(fù)一句,便告退轉(zhuǎn)身,走回檐下廊道那邊,少年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看著林?jǐn)d竟然與縣丞老爺都能聊上話,馬重和土膏都很羨慕,土膏更是趕緊湊到林?jǐn)d身邊,壓低嗓音問這問那。
林?jǐn)d問了一句,陳叢那家伙呢馬重沒好氣回復(fù)一句,賊得很,鬼精鬼精的,在這邊等了一會兒,就躲去常伯屋內(nèi)烤火了。
兩位官老爺在這邊喝著茶水,可惜公務(wù)在身,不能喝酒。
結(jié)果等到了正午時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新觀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別是直奔縣衙拜山頭了吧不至于,若是如此,他們倆都是與韓縣令一條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來這邊通知他們,那就是還在趕來道觀的路上靈境觀太小,負(fù)責(zé)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著許多差事,比如燒飯做菜,既然到了吃飯的點,老人就麻溜兒做了頓午飯,加了幾個菜,兩位官老爺只是隨便對付了幾口,就繼續(xù)移步去客堂候著那位據(jù)說出身極好的新任觀主,年紀(jì)不大,架子不小,也對,再小的道觀,身為住持道士,沒點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從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等到那位新任觀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盡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燒水,茶葉都換了又換,兩位縣衙官老爺再這么喝下去,憑道觀那點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黃縣尉黑著臉,伸手拿鐵鉗撥動炭火,輕聲道:這也太窩火了,秦老哥,怎么講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點規(guī)矩都不講的。
老人淡然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到了點我們就走,還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后就別去咱們縣衙
黃昏里,廟祝劉方與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邊的廊道,輕聲拉著家常,劉方說楊麻子家剛殺了頭豬,不瘦,帶毛有小兩百斤呢,得空咱哥倆去喝兩盅。
常庚搓手點頭,連連說這敢情好,這敢情好。
轉(zhuǎn)頭瞥了眼屋內(nèi)兩位官老爺難看至極的臉色,劉方輕輕搖頭,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日子難熬了。
洪觀主就是個不擅長打點關(guān)系的,可是靈境觀與縣衙,好歹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現(xiàn)在這位新任觀主,人還沒有露面呢,就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整座縣衙的臉。以后還怎么相處
常伯笑呵呵道:虧得韓縣令今天沒來。
劉方重重嘆息,咱們道觀以后就等著被穿小鞋吧,新觀主可以不怕這個,就是苦了咱們這些兩邊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觀與當(dāng)?shù)毓俑年P(guān)系,更多還是前者依仗后者,一些個靠百姓香火難以維持日常的貧苦道觀,許多錢財進項,都出自縣衙那邊的撥款。可給可不給,給多給少,反正都是門道,就看道觀與當(dāng)?shù)毓俑年P(guān)系如何了。不湊巧,靈境觀就在此列。
馬無夜草不肥,靈境觀在洪淼手上,就是典客常庚當(dāng)那幕僚給出的點子,才讓一座道觀每年好歹能給少年們發(fā)出兩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憑道觀的香火錢只說上次各方籌錢修繕道觀,就是常伯幫著外出聯(lián)絡(luò)。估計正是如此,洪淼才會在對常住道人的那些評語當(dāng)中,關(guān)于典客常庚,有個投桃報李的老實本分。
用陳叢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香客愿意丟倆銅錢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響動了。
在廟祝劉方眼中,陳叢這孩子,懶是懶了點,一身機靈勁兒,平時說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很能解悶。
瞧著忠厚老實的少年,其實焉兒壞,滿肚子主意,這不好像還勸過洪觀主來著,說是靠人不如靠己,咱們道觀香火不旺,觀主你燒高香試試看
暮色里,靈境觀所在山頭,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兩邊的那些老槐樹,還是有模有樣的。
三人在山腳那邊一起翻身下馬,簡素牽馬而走,仰頭笑道:道觀的風(fēng)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花俏無奈道:小姐也太好說話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積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細(xì)細(xì)捻動,嗅了嗅,點點頭,此地水土還行。
花俏對此見怪不怪,小姐的這位御師兄,其實與小姐是很門當(dāng)戶對的,就是小姐好像對這位同門師兄沒有什么想法。
道觀那邊,兩位縣衙官老爺其實剛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氣來著,結(jié)果才出門,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三位外鄉(xiāng)人。
林?jǐn)d頓時眼睛一亮,光憑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觀主,是居中那位年輕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們靈境觀的新任觀主!少年只覺得生活都有了盼頭,以后每天與這么好看的女子朝夕相處,早晚課業(yè)必須用心!
土膏好奇問道:哪個才是觀主
馬重呆呆看著那位好像年畫上邊走出的仙子。
陳叢快速掃了一眼他們的穿著,呦呵,這三匹馬可神氣,縣城里邊可都見不著的!
簡素將馬韁繩交給身邊侍女,與眾人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境觀新任住持道士簡素,見過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紹一句,想了想,還是作罷。作為金槨派七代弟子的柴御,況且身為祖師堂嫡傳道官,到了本國的地方郡府,其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擺出一個兇狠臉色,視線掃了一遍少年郎,還好,都是些呼吸渾濁的門外漢,估摸著有賊心也沒賊膽。
靈境觀不是那種世代相傳的子孫廟,是可以開門招待四方云水道眾的,就是窮得叮當(dāng)響,哪有外鄉(xiāng)道友登門在此叨擾,每天饑腸轆轆,大眼瞪小眼嗎
柴御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反正本就是打著下山游歷的幌子,好陪伴師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趕忙還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稽首,拉了一把身邊的廟祝,典客常庚與廟祝劉方,恭迎簡觀主。這兩位老爺,是我們長社縣的縣丞秦大人,縣尉黃大人,兩位大人從辰時起,就到了咱們道觀等候觀主了,這不等得急了,秦縣丞眼瞧著天色已晚,就與黃縣尉相約一起來外邊候著,道觀不大,這天一黑,山上這邊若無語幾句,估摸著簡觀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見著了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冠,兩位官老爺?shù)男闹信鹁亡畷r間沒了。
至于典客常庚的那幾句體面話,也是順耳的。
小小靈境觀,出人才啊,以后倒是經(jīng)常往來,與簡觀主喝茶論道。
常庚的廚藝,也是不差的,回頭就讓衙門戶房送一些時令蔬菜來道觀。遠(yuǎn)親不如近鄰,靈境觀的香火,咱們縣衙不得幫襯點
簡素歉意微笑道:簡素暫無道號,見過秦縣丞,黃縣尉。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惶恐。這是公文,請過目。
她從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遞給兩位縣衙官員。
秦縣丞接過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瞇眼瀏覽了一遍,點頭道:確認(rèn)無誤,我替長社縣衙,在此恭賀簡觀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確寫明哪天必須趕到靈境觀赴任的,只是簡素既沒有想到縣衙那邊,會讓兩位官員來靈境觀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們會一大早就在這邊等著。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說,初來駕到,我該主動去縣衙拜訪諸位。
簡素以心聲提醒道:花俏,看接下來我跟他們怎么聊,如果有需要的話,等下你就騎馬快一步到縣城,找個大一點的酒樓。
柴御是有意為之,說到底,還是希望師妹能夠返回師門修行,她真要執(zhí)意在紅塵里歷練道心,好歹挑選一個靠近師門的大道觀。
金槨派在本國,屬于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場,但就是近些年被前邊兩個門派聯(lián)手排擠得有些厲害,如果將師門放在整個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墊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南山國有個金槨派,但是估計連掌門的名字、道號都記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個地頭上盛產(chǎn)良材巨木的門派吧其余兩個仙門,其實嚴(yán)格意義上,都不屬于南山國的本土道場,只因為祖山之外各有藩屬山頭,山水與南山國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視為座上賓了,反觀土生土長的金槨派,掌門甚至未能當(dāng)上護國真人。倒不是說南山國朝廷不愿意扶持金槨派,只是確實不宜與那兩個位于一國臥榻之側(cè)的龐然大物交惡。
這些內(nèi)幕,師妹是從來不上心的,她就算聽說了也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但是柴御作為金槨派當(dāng)代掌律的再傳弟子,深受師祖器重和師尊喜愛,只等躋身龍門境,就有意讓柴御放到南山國禮部擔(dān)任侍郎,在官場磨練幾年,有了結(jié)丹的跡象,就立即返回山門閉關(guān),只要結(jié)丹,舉辦開峰典禮的同時,柴御就可以順勢掌管一國工部。
兩位官員還是婉拒了簡觀主的晚飯宴請,說他們還需要立即返回縣衙與韓縣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續(xù)需要在縣衙各房走個流程。
簡素就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山腳,道觀確實簡陋,也沒個山門牌坊什么的。
道觀內(nèi)并無馬廄,所幸廟祝劉方說山腳自家村子那邊有地方可以照顧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牽馬同行。
聽說觀主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典客常伯偷偷松了口氣,中午那頓飯菜,吃掉了道觀不少家底,本來就是為新任觀主準(zhǔn)備的接風(fēng)宴,結(jié)果兩位官老爺心情不佳,沒怎么動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員離開齋堂就開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別看廟祝劉方年紀(jì)大了,一樣沒少吃,離開桌子的時候,打著飽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腳步悠悠,伸手使勁從牙縫里邊拔出肉絲,今兒這頓,跟過年光景差不離了。
常伯將新任觀主領(lǐng)到一間屋子,擔(dān)心她心里有芥蒂,就專門強調(diào)了一句,屋內(nèi)被褥、臉盆等物件,都是道觀從縣城那邊新買的。
簡素笑著點頭,與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聲謝,她對這位典客的印象還不錯,確實……老實本分,其實是很能察觀色,卻不給人那種油滑感覺。
老人到了屋內(nèi),就始終站在門口那邊,等到簡素坐在一張官帽椅上邊,老人就告辭一聲,不忘輕輕帶上門。
簡素伸了個懶腰,相較于在京城家族,在師門道場,這里所見所聞,一切都是新鮮事。
祖上出過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境神仙,而她的太爺爺,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爺爺自己的話,就已是那種耗盡精氣神、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別說元嬰境,便是金丹境三層樓中的第二層樓,這輩子都別想了。所以外界都稱贊他是年輕金丹,老人卻說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老金丹。
不管怎么說,成為金丹地仙,簡素的太爺爺,依舊屬于家族當(dāng)之無愧的中興之祖,雖說祖上有一位元嬰,但是簡家依舊算不得世代簪纓的鐘鳴鼎食之家,只因為那位祖師爺,成道過程云遮霧繞,好像有些難之隱,以至于在家族內(nèi)部、族譜傳記上邊都不見記載,而且當(dāng)年在南山國,不管是躋身中五境還是結(jié)丹、甚至是成為元嬰境,一直沒有如何將心思真正放在開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場的開枝散葉,只是關(guān)起來門修行,也沒怎么收徒,所以等到這位祖師爺悄無聲息兵解離世,本就沒有形成氣候的簡家,很快就一路衰敗下去了,直到簡素的太爺爺,堪稱天縱之才,憑著那部誰都看不懂的祖?zhèn)鞯罆?竟然修行順?biāo)?結(jié)丹成功,簡家才開始重振家風(fēng),簡素的爺爺和兩位叔公,陸陸續(xù)續(xù)分別考取道官,簡家就此在南山國朝廷算是站穩(wěn)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簡素父輩這一代,卻開始青黃不接,各房子弟,竟然無一人有修行資質(zhì),更無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簡素,這種窘?jīng)r才得以改觀,家族可謂再次揚眉吐氣。
但是無論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紀(jì),總繞不過婚嫁一事,簡家向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簡素的父母,也確實不愿意落個攀附權(quán)貴的名聲,可情理之中的聯(lián)姻,終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簡素的修道資質(zhì)足夠好,簡素的爹娘再不著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輩祖輩們,就有點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幫著她找個好人家,除了幾個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彥,還比如簡素在金槨派內(nèi)的同門師兄柴御,豈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簡素主動要求去外地,最終選定在那潁川郡長社縣的靈境觀擔(dān)任住持道士,師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著了。
其實簡素如此年輕,就可以擔(dān)任一座官辦道觀的住持道士,甭管靈境觀如何寒酸,光憑簡家的面子,依舊是不太夠的,簡家的老太爺又不喜官場往來,所以還是金槨派祖師堂那邊暗中出力了,事實上,南山國境內(nèi)任何一座敕建、官辦道觀的住持名額,都是金槨派與那兩個門派的一場較勁。
簡素如今才十九歲,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jīng)是洞府境,成功躋身了中五境,無異于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關(guān)鍵是簡素天資聰慧,從小就遍覽家族藏書,那十幾部流傳不廣的珍稀道書,她年少時便常有獨到見解。
故而她在十四歲,就考取了南山國京城考核通過的道官,而且名次極高,當(dāng)年在京城,此事還是一樁不小的轟動事跡。
打個比方,放在凡俗夫子當(dāng)中,相當(dāng)于有人在十四歲就考中了科舉進士,并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簡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舊是慢了幾分,距離那種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種,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然與簡家登門求親的,數(shù)量只會更多,估計早就踏破門檻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鎮(zhèn),就有這么一點好,家族子孫往往眼界開闊,越有出息的,越不會驕縱。
簡素站起身,將一幅卷軸掛在墻壁上,畫像是一位頭戴遠(yuǎn)游冠的中年道士,盤腿坐在蒲團之上。
畫上題寫有一篇朱砂寫就的青詞詩歌,末尾八個字,意思類似寄語,離境坐忘,老實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這便是簡素家族那位元嬰祖師爺?shù)牡捞柫恕?
這個道號,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簡素查閱過本國禮部檔案,南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這么一位道官。
如今擁有此道號的道官,簡素卻是久聞大名,堪稱如雷貫耳。只因為對方是幽州弘農(nóng)楊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后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nèi)拿出來的數(shù)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nèi)暫時沒有書柜,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貴信箋,屬于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當(dāng)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墻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nèi)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專門掛在墻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只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fēng)格。
花俏后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墻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干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里不能顯露武學(xué)境界和家傳術(shù)法,大不了到時候雇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色里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么幾步山路,翻墻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么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么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shè),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淼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箓,能夠維持?jǐn)?shù)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箓就是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lǐng)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郁悶,小姐,我瞅著林?jǐn)d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里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么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難測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么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后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fēng)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xué)宗師當(dāng)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xué)秘籍給她學(xué),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xué)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nèi)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