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容不下沙子，他的確有沙子，這是他們之間的死結(jié)。

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打開，他在等，李蓉也在等。

他想，總有一日，應(yīng)該等到吧？

但并不是。

康興二十年秋。

她和他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他們已經(jīng)在公主府分院而睡，她不愿見他，每次他去找，她都讓人關(guān)著大門，除了正事，她從不與他私下交談。

那天下了大雨，他聽人從宮里穿了消息，說李川和李明起沖突，李明拿李蓉撒氣，讓李蓉跪在御書房外。

“跪了多久了？”

“一個時辰?！?

“為何不早說？”

“殿下的人沒來通知，是宮里的人給的消息?！?

聽到這話，他便覺得氣結(jié)，他沒想到李蓉連這種時候，都不會想到他。

他知道李蓉腿不好，也來不及生氣，趕忙進(jìn)宮。

等他來時，就看見李蓉跪在地上，蘇容卿為她撐著傘，兩個人站在雨里，美若畫卷，天作之合。

他內(nèi)心突然尖銳疼起來，疼時伴隨有那么幾分惶恐。

他壓著情緒進(jìn)去，軟硬兼施勸說了李明，終于才等到李明放人。

等他出去時，就看見蘇容卿冰冷的眼。

“為何此時才來？”

蘇容卿開口質(zhì)問，裴文宣聽到這話，低頭先扶起李蓉，隨后冷眼掃過去，只道：“干卿何事？”

蘇容卿眼里瞬間爆發(fā)了怒意，那種突如其來的憤怒，讓裴文宣愣了愣。

然而他還沒開口，就聽李蓉虛弱出聲：“今日謝過蘇大人?！?

“未能幫殿下什么，”蘇容卿音調(diào)沙啞，“殿下不必謝?！?

“蘇大人能在這里，”李蓉輕笑，那笑容裴文宣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了，他覺得嫉妒，不安，可他仍舊要秉持風(fēng)度，聽李蓉道謝，“我已感激不盡。”

兩人簡單寒暄，便道別離開。

說不出錯處，可裴文宣卻始終覺得哽在心頭。

他直覺有什么發(fā)生，又不知是什么，他送著李蓉回家，等到了馬車上，他終于爆發(fā)：“你出了事怎么不讓人來同我說？”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的事，為何要事事同你說？”

“李蓉，”裴文宣一時昏了頭，忍不住問她，“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丈夫？”

李蓉聽到這話，露出詫異眼神：“裴文宣你莫不是昏了頭？你算我哪門子丈夫？你若心里這么覺得，那我可先說好，我們還是和離了吧?！?

他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聽見“和離”的瞬間，他突然就失去了爭執(zhí)的勇氣，他扭過頭去，只道：“隨你，只是還是要給我留幾分面子，莫要隨意招惹別人?！?

李蓉聽他的話，只覺有病，自己找了個地方，到頭就睡。

裴文宣知道她現(xiàn)在莫要說讓他碰她，接近她都覺得煩，他只能坐在一邊，將干衣服扔她，自己走了出去。

這場冷戰(zhàn)持久綿長，他們一起輔佐李川登基，而后站在不同的立場，成□□堂吵，朝堂吵完回家吵，他不同李蓉吵架，李蓉便懶得理他，他見李蓉不理他，更覺煩悶，到寧愿吵架。

德旭三年，秦真真死于毒殺，李蓉扇了李川兩個巴掌，那天晚上，李蓉少有沒和他吵架，他們在庭院里喝酒，這難得的平和時光，竟讓他覺得有種難的感動。

他不由得問她：“你今日脾氣好似很好？”

“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李蓉笑了笑，“我知道你難過，便讓讓你。”

這話把裴文宣說得一哽，其實他倒也沒多難過。

這么幾年過去，秦真真的生死，好似也無所謂了。

個人有個人的命數(shù)，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連自己都管不了。

只是他不知道為什么，也沒開口。

他不想讓李蓉知道他不喜歡秦真真了，這讓他覺得有種難的丟臉。

畢竟……李蓉也不喜歡他。

李蓉喜歡誰呢？

他心里總有個答案，但他不敢想。

畢竟那個人，如今年近三十，那樣高貴的出身，卻始終沒有成婚，為的什么，他心里清楚。

他怕這個答案，到寧愿不知道。

他和李蓉那些年，就是一面吵，一面互相依靠。

那些年發(fā)生的事情太多，李川和上官家廝殺，上官h上官旭接連死去，裴文宣就成了李蓉唯一的依賴。

盡管她幾乎不依賴。

只有上官h死那天晚上，她哭得不成樣子，裴文宣將她抱在懷里，一不發(fā)。

那時候，裴文宣有那么片刻以為，她回來了。

可后來他才明白，有些傷害只要有了傷口，就不會愈合。

德旭七年，蘇氏傾覆。

李蓉為了蘇家，和李川當(dāng)庭對罵，甚至搬出了上官h來，說要廢了李川。

李川大怒，當(dāng)庭杖責(zé)李蓉，裴文宣聽到的時候，趕緊趕了過去。趕過去時，就看見李蓉趴在凳子上，滿身是血。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李蓉，看見就慌了，可李蓉抓著他的手，只同他說：“我要保住蘇家。”

他的手在顫抖，李蓉抬起頭，盯著他：“我求你?！?

這是她頭一次開口求他，他不能拒絕，也不敢拒絕。

他怕他不幫忙，李蓉能做出更激進(jìn)的事兒來。

李川打了李蓉，本就有些歉意，他給了臺階，李川就順著下來，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蘇氏滿門宮刑，男丁自盡獄中，只有蘇容卿活了下來。

李蓉執(zhí)意將蘇容卿帶回府中，他得知消息的時候，從宮里駕馬直接回了公主府，推門就罵：“我聽說你要留蘇容卿在府里？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是公主府，不是裴府。你若不同意，”李蓉抬手，指著大門，“你就滾?！?

裴文宣盯著李蓉，靜梅趕緊來，急道：“殿下，不好了，蘇公子醒來又要自盡……”

李蓉聽到這話，便趕緊要出去，裴文宣一把抓住她：“不準(zhǔn)走！”

“你發(fā)什么瘋？！”

李蓉皺起眉頭：“蘇氏全死了，就留他一個，現(xiàn)在我不能讓他出事?！?

“我不準(zhǔn)他留在公主府，你若留他，”裴文宣盯著她，“我就走?！?

李蓉聽到這話，愣了愣，片刻后，她笑了一聲，一把拉開他，只道：“走就走，有病。”

說完，李蓉便走了出去。

裴文宣站在大堂。

她不在意。

她不挽留。

他走或不走，她都不關(guān)心。

他算什么？她說得對，他有病，有病才待在公主府，這么作踐自己。

他不能忍受和蘇容卿再多呆一刻，當(dāng)夜便收拾回了裴府。

他以為自己回到裴府，會放下，會過得好一點，可并沒有。

他會在每夜驚醒，想起李蓉，想李蓉在做什么，想李蓉是不是和蘇容卿在一起。

他特別慶幸蘇容卿是個閹人，他什么都做不了，這是他唯一的慶幸。

他試圖離李蓉遠(yuǎn)一點，不聽，不見，不想。

就這么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德旭十年，他三十四歲，那年七夕掛了花燈，十分盛大，他便由童業(yè)領(lǐng)著，一起上了街。

他一個人走在街上，看著街上青年人來人往，他就想起二十歲那年的七夕節(jié)，他和李蓉兩個人一起走。

他想著想著，便忍不住笑了，一抬頭，就看見李蓉。

李蓉站在人群里，她一點都不老，比起十八歲得時候，還多了幾分時光給予的溫和柔軟。她仰頭看著臺上異域之人表演雜耍，精彩之處，她便大聲歡呼鼓掌。

裴文宣遙遙看著，那是他離開公主府后，最滿足的一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得回去，他終究還是她丈夫。

然而當(dāng)他提步想要去和李蓉打個招呼，才一往前，就看見蘇容卿提了一盞花燈，出現(xiàn)在李蓉身后。

李蓉轉(zhuǎn)頭看他，目光落在蘇容卿手上花燈上，突然就涼了眼睛。

然后她像個小姑娘一樣撲進(jìn)對方懷里，蘇容卿一手提著燈，一手?jǐn)堊」媚铮p聲說了句：“殿下小心。”

他和以前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依舊那么清貴優(yōu)雅，哪怕已經(jīng)是個半殘之人，仍舊不損風(fēng)華。

他們抱在燈下，再美好不過。

他像一個多余的人，他本就不該存在。

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虐看著那兩個人，眼都不挪。

他們兩手拉手，像他二十歲那年一樣。

他們走過長街，像他二十歲那年一樣。

李蓉笑著掛在他身上撒嬌，像他二十歲那年一樣。

他們在煙火下，李蓉踮起腳尖輕輕吻他。

像他二十歲那年，擁有過的一樣。

他送著他們回到公主府，又折回長街。

他一路猜過燈謎，贏回了滿街花燈。

童業(yè)看不下去，低聲開口：“公子，要不回去吧?！?

“回哪兒去？”

裴文宣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回哪去。

童業(yè)看著裴文宣的模樣，終于勸他：“回公主府吧，您畢竟是駙馬，您回去，誰也不能攔著。蘇容卿是個閹人，他做不了什么，您回去，和殿下認(rèn)個錯，好好過就是了?！?

認(rèn)個錯，好好過。

認(rèn)錯吧，認(rèn)輸吧。

只要認(rèn)了，她也許就會回頭了。

他站在長街上，他第一次這么想回頭，這么想回去，去找回屬于他的一切。

他反應(yīng)過來時，一路狂奔，他沖回公主府，敲開了大門。

門房見得他，便愣了愣：“駙馬？”

裴文宣不說話，他推門就要進(jìn)，門房反應(yīng)過來，忙道：“駙馬，您稍等奴才去通報?！?

“去通報什么？”裴文宣被這句話激怒，“這是我家，我要回來，找我的妻子，你們還需要通報嗎？！都給我站?。　?

裴文宣一聲高喝，侍衛(wèi)都沖進(jìn)來，攔住了公主府的人。

裴文宣一路急行，他想好了，他和李蓉認(rèn)錯，他和李蓉服輸，他和李蓉……

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在聽見李蓉的輕喘聲那刻停了下來。

他腳步頓在房門前，他聽著里面的聲音，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

只是這次李蓉喚的不是他的名字，她在叫蘇容卿。

她說：“容卿，快點，輕點兒?！?

他想進(jìn)去。

想去殺了蘇容卿。

他從未這么想殺一個人。

他早該想到的，只是他不敢想。

哪怕是個閹人，只要他們兩情相悅，也總有的是辦法。

可他憑什么呢？

他拿什么身份呢？

她也曾好好對待過他，曾愛過他，是他傷害她。

她拼死救蘇容卿時他痛苦，他救秦真真，她何嘗不痛苦？

他站在門口，聽著李蓉和蘇容卿的聲音，好久，他終于回頭。

他仿佛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頹然離開。

他茫然走在路上，走了好久，他清晰意識到，李蓉離開了，離開他們的世界了。她找到了一個新的人，她真的，徹徹底底的，放下了。

這個認(rèn)知讓他如鯁在喉，不由得想起今夜有位大臣請宴，他本是拒了的，因為那個地方在青樓，此刻他突然決定過去。

他想，他也該走出來了。

他去了那位大臣的宴會，對方安排了一個第一次的清倌，他和那個人坐在床上，對方年紀(jì)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坐在床邊，他們一個一邊坐著，他一回頭，就感覺那里坐的，好像就是李蓉。

十八歲的李蓉，在他們成婚那天晚上，就是這么坐著。

他滿腦子是她的影子，根本碰不了其他人，于是他讓人帶走了那個姑娘，自己一個人在青樓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早年在官場喝得太厲害，胃不好，如今位高權(quán)重，很少有人敢給他灌酒，一直養(yǎng)著。

可他突然就不想養(yǎng)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后來趴在地上吐出血來，等他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裴府，他一睜眼，就看見李蓉在他邊上，正低著頭看書，見他醒了，她抬眼看過來，笑著道：“醒了？去那種地方能喝成這樣，你也夠可以的?！?

“你怎么在這里？”

裴文宣沙啞開口，李蓉放下書：“昨夜王大人來找我，說你出事了，你醉成那樣子，到還一直叫我名字，不忘給我找麻煩。也真是夠可以的?！?

裴文宣不說話，他醞釀著，笑說點什么，就聽外面?zhèn)鱽硖K容卿的聲音：“殿下，時辰到了，該回府了?！?

“行了，”李蓉聽到蘇容卿的話，站起身來，她同裴文宣打了招呼，“我得先回去了。你以后去那種地方，睡個姑娘吧，別老喝。你喝死了……”

“我喝死了怎么樣？”

裴文宣截斷她，李蓉笑了笑：“你喝死了，再找個和我打配合的可不容易，裴大人您還是長命百歲吧?！?

“你為什么不叫我駙馬？”

裴文宣突然問起稱呼問題，李蓉有些懵，緩了片刻后，她才想起來：“咱們關(guān)系都這樣了，再叫這個不好。而且……”

李蓉想了想，遲疑著道：“我和容卿在一起了。說來雖然有些抱歉，”李蓉抬頭，笑了笑，“可……也許哪一天，就要拜托你。”

“拜托什么？”

“我還是想，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能在一起?！?

“在一起？”裴文宣嘲諷開口，“你們還不算在一起嗎？”

“都沒成婚，”李蓉想想，“若可以的話，還是想和他成婚，好好在一起?！?

裴文宣說不出話，被子下的他忍不住捏起拳頭。

“他是個閹人?！?

李蓉沉默，裴文宣忍不住提醒：“你是公主，你們?nèi)舫苫?，會讓天下笑話的?！?

“我也知道很難?！崩钊氐皖^笑笑，像個小姑娘一樣。

他很多年沒見她這副模樣，李蓉輕聲道：“我就想想。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說了，我還有事兒呢。”

說著，李蓉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等走出門時，李蓉毫無顧忌朝著蘇容卿伸出手，蘇容卿愣了愣，李蓉便主動拽過他，高興道：“走呀?！?

他看著他們遠(yuǎn)走，他低下頭去，他感覺害怕。

他好怕。

他開始像個被判處了死刑的人，開始每天數(shù)著自己的日子，他在公主府安插了許多人，探聽著蘇容卿和李蓉的消息。

蘇容卿一向不主動，李蓉也似乎很矜持，他們始終沒有提到成婚的問題。

他很欣喜，又覺可悲。

那一年冬天，溫氏終于去了。

他給溫氏守靈那天，李蓉來陪他，他有些詫異，兩個人跪在靈堂前，看著火焰跳動的七星燈，裴文宣忍不住問：“你來做什么？”

“我母后走那年，是你陪著我，”李蓉抬眼，看著他笑了一下，“這次我陪你吧?！?

有人陪著，是不一樣的。

她陪著他，說著溫氏，就這么簡單的事，等第二天走她要走，他突然就抓住了她。

他像抓住她這世間最后一根浮木。

他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有沒有蘇容卿，蘇容卿在不在，都無所謂。

他不想一個人走了，他像這個世界的孤魂野鬼，他一個人走不下去了。

他抓著她的手，沙啞出聲：“別走吧?！?

“蓉蓉，我錯了，我們和好，好不好？”

李蓉愣了愣，也就是那一瞬間，靈堂門被人突然推開，像是美夢突然醒來，蘇容卿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李蓉。

“殿下，”他聲音很輕，“該走了?！?

李蓉反應(yīng)過來，她似覺尷尬，她想推開他的手，裴文宣卻不肯放，他從未這么狼狽，他死死抓住她。

“我錯了，”他哭著求她，“蓉蓉，我錯了，你別走，你留下來。”

可她沒有理會。

她沒有理會他最后一次求救和吶喊，她只當(dāng)他喪母之痛，于是讓人生生扣開了他的手，讓他們好好照拂他。

好多人壓著他，當(dāng)他瘋了，不讓他去找她。

他們說他不喜歡她，讓他體面，讓他不必死纏爛打。

他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醒來，他看著溫氏的靈位，發(fā)現(xiàn)到了溫氏下葬之日。

他抬著溫氏上山，看著漫天飄舞的白花，他知道，無論如何，他的人生還得繼續(xù)。

還得繼續(xù)，于是他開始了一個又一個謊。

他愛著秦真真。

他不愛李蓉。

這樣，他永遠(yuǎn)沒有對皇權(quán)認(rèn)輸，他永遠(yuǎn)不會痛苦，他永遠(yuǎn)不會后悔。

他沒有錯，他失去李蓉，他不遺憾，不后悔，沒關(guān)系。

他日復(fù)一日這么告知著自己。

最后十年，他和李蓉都越發(fā)乖戾。

蘇容卿終于還是拒絕了李蓉，于是李蓉還是和他必須耗下去。

一年，十年。

整整三十年，轉(zhuǎn)眼即逝，直到最后一刻，李蓉死于毒藥，他死于兵刃。

同赴皇權(quán)，又再重生。

重生再見，康興十八年春。

這次她不選他了，他舉辦了宮宴。

而十幾年的否認(rèn)，否認(rèn)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心。

可真心永遠(yuǎn)存在，無論否認(rèn)多少次，他依舊還是在她選婿的春宴上瘋狂搞事。

誰都別想靠近李蓉。

那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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