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殺”字,簡簡單單。
聽上去,與之前的每一個字,似乎沒有什么不同。
可在轉(zhuǎn)瞬之后,所有人便見識到了這一個字的魔力——誰也沒有想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一場可載入明日星海歷史的屠殺,就這樣開始了。
無數(shù)道修士的影子,自白銀樓四面騰躍而起,手起刀落間,便已經(jīng)是血流成河……
置身樓中的“看客”們,為之顫抖;
雅間內(nèi)的王卻,那原本就已經(jīng)擰起的眉頭,在這刀光血影里,再也沒有松下去過;
姍姍來遲的小金,臉上歡天喜地的神情都還沒有來得及收下去,見了這滿地橫流的鮮血,嚇了個面無人色,連抱來的西瓜,都吃不下去了……
這一刻的見愁,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極域十八層地獄之所見:修羅場,莫過于此了吧?
曲正風,早不是當年的崖山大師兄了。
從他盜走崖山劍,一劍斬滅大半個剪燭派時,就已經(jīng)不是了。只是在那之后,見愁再未有與他接觸的機會,所以對這認知,始終存有那么幾分糊涂罷了。
到處都是慘叫,到處都是殺戮。
可見愁沒有插手,也沒有多置任何語,只與其他人一般,這樣靜靜地看著。
鮮血,流到了她的腳邊,她低頭看了一眼。
一抹同樣鮮紅的艷影,便是在此刻,出現(xiàn)在了血泊的倒影之中。
于是,見愁抬起頭來,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位舊識。艷冶的紅裙,展翅欲飛的銀蝶,檀口瓊鼻,妖瞳畫眉。
紅蝶,仿佛這世間最艷麗的一朵花。
一點渾然天成的妖氣,讓她看上去耀眼至極,偏又有那么一點游戲紅塵的淡泊味道。
她站在見愁的面前,打量著她,聲音里卻有一股莫測的滄桑之感:“雖只數(shù)面之緣,不過見你消失六十年,仍平安歸來,我心里竟很高興。不知,可否賞光,往解醒山莊一敘?”
*
解醒山莊。
人人都知道,這是劍皇曲正風的居所,見愁其實不明白,紅蝶是怎么與曲正風聯(lián)系到了一起,也不很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答應(yīng)來此一敘。
不知覺,已經(jīng)是白銀樓懸價的次日了。
“你留著這兩柄破鉞,是還有什么用處嗎?”
與容貌一般艷冶的聲音,就在窗前響起。
桌上擺著一只紫金博山爐,一縷青煙自爐中裊裊升起,被窗外吹來的小風輕輕一撩,便顫了顫,慢慢溶散的虛空里。
見愁的目光,從桌上這兩把已經(jīng)破碎的鴛鴦鉞上抬起,便落到了這一縷青煙之后。
紅蝶便倚著那窗而立,望著窗外蔥蘢的碧樹。
見愁看不到她的神態(tài),也無從得知她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淡淡回道:“只是看著這兩柄鴛鴦鉞,想起一些舊事……”
梁聽雨與那男修,雖都已神魂俱滅,可這樣的一對“苦命鴛鴦”,也著實罕見。
紅蝶昨日雖不在白銀樓,可這樣大的一件盛事,外面早已經(jīng)傳成了一片,又怎能不清楚呢?
甚至,她比別人知道得還要清楚一些。
尤其是,見愁此刻這一句話。
舊事……
一下,紅蝶便想起了當初青峰庵隱界,紅塵千丈燈里,謝不臣那一句“越愛,越殺”……
她不由轉(zhuǎn)了眸,看向見愁:“你不想問問,我找你一敘,到底有何目的嗎?”
“沒有目的,一敘即可;若有目的,屆時自會知曉。我又何必多問?更何況……”
見愁固然不知,可既來之則安之,半點不擔心。
聲音略頓了一頓,便笑了起來:“更何況,即便你不邀,我也會來的。”
“也會來?”
這可就奇了,紅蝶本以為,見愁會與曲正風劃清界線。
“我心中有惑,身系人約,不敢不來。”
見愁想起了這淌過去的六十年時光,從光怪陸離的青峰庵隱界,到陰森奇詭的極域枉死城,那些事,那些人,都一一從腦海中浮過。
“當初探隱界,鯉君曾有一,托我轉(zhuǎn)達給曲正風。而今雖是甲子過去,可允人之事,不敢有違;另一則,我失蹤這六十年里,頗有奇遇,也認識了一位奇怪的前輩。因想仙子出身隱界,所以本也要前來求證?!?
鯉君有話要見愁轉(zhuǎn)達曲正風……
此事紅蝶心里并不很清楚,可畢竟是鯉君與曲正風之間的事,她當然不好過問。但見愁這后半句話,就有些意思了。
“求證?”
“當日佛頂之戰(zhàn),我與謝不臣激斗之后,便墜入了極域。那個地方,想必仙子應(yīng)該有所耳聞。凡人輪回,皆要經(jīng)由該地。”
見愁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令紅蝶為之一震。
一個大活人,竟墜入了極域?
見愁自也知道紅蝶的驚訝,可她要說的事,還在后面。
“在極域中,我自有種種的遭遇,也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人,其中便有一位老者。初見時,我并未察覺出任何的異樣??芍钡诫x開極域,回到了十九洲,前前后后,將舊事回想起來,才覺奇詭非常,驚心動魄?!?
“老者?”
紅蝶眉尖微蹙,靜待見愁下文。
“這老者,風燭殘年,形容枯槁,獨居于破敗舊巷中。其屋內(nèi),擺放有無數(shù)粗糙的石塊,他則手持刻刀,一刀一刀細細雕琢……”
見愁說著,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了霧中仙那傴僂的身影。
“他雖在極域,可知道崖山。我離去時,他給了我一枚石珠,我因此領(lǐng)悟了真正的‘翻天印’。在我回到十九洲后,還發(fā)現(xiàn)了他留下的訊息:讓我去隱界,復陣法,破禁制,放生靈?!?
“……”
紅蝶忽然就愣住了。
她人就站在這一扇雕窗之前,看著外面蔥蘢碧樹的影子,這一瞬間,只覺得腦海中猛地一個激靈,有無數(shù)的電光游走而來,劈得她有些迷惘,有些糊涂。
隱隱之間,那一種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心頭,讓她身軀都跟著輕顫起來!
“你的意思是……”
見愁抬眸,目光雪亮,聲音也清醒極了,只開門見山地問道:“紅蝶仙子,數(shù)百近千年前,得道飛升上界的——是不語上人,還是他的心魔?”
……
是不語上人,還是他的心魔?
這該是何等驚世駭俗的一個問題,可在這個日光照射下顯得慵懶的午后,卻從眼前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女修口中問出。
紅蝶是怎么也沒有想到。
她壓在窗欞上纖長的手指,如同蝴蝶最脆弱的觸須一般,輕輕地挪動了一下,仿佛想要緩解這一刻指尖感覺到的冰冷。
目光投向窗外渺渺的云氣,一瞬間就纏繞上萬般的復雜。
有如蝶翼般纖長濃密的眼睫,輕輕垂落。
紅蝶慢慢地閉上了眼,仿佛要將胸中那一股忽然飽脹的情感,都壓制下去。可偏偏這時候,她腦海中,只有昔日意躑躅長道里,那最后的一尊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