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多少藏了幾分復(fù)雜的一句話,豈料曲正風聽后竟無半點別樣的反應(yīng),只是收了劍,向武庫中去,冷淡道:“我也未曾想過,時隔八十余年,兩度進入武庫,見愁道友竟依舊不能將其帶走,可也稱得上是廢物一介了?!?
“……”
她敬稱他為“劍皇陛下”時,他戲謔地稱她為“小師妹”;如今她憶及舊事,改稱一聲“曲師兄”,他卻又生疏客氣地稱她“見愁道友”,還冷冷淡淡地提了“廢物”二字。
當真不是個好懂的人。
往日崖山初見,這人給人的印象乃是溫文爾雅,為人似也和善,處事周全妥帖,但后來變臉比翻書還快。
看起來無爭的外表下,是藏著事兒的。
見愁對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即便現(xiàn)在被他這般明晃晃地譏諷一聲“廢物”,心底也生不出幾分波瀾來。
她淡淡一笑,回道:“自是難與劍皇陛下伏久飛高的心性相比的。”
早先的“曲師兄”與“小師妹”之稱,隱約將人帶回昔年大家都還在崖山的時候,然而在這一聲同樣生疏的“劍皇陛下”出口時,一切又都回歸到原樣。
曲正風忽然就生出幾許恍惚來。
只是崖山武庫就在眼前,開啟的時間也有限,所以他并未恍惚多久,到底還是道一聲“走吧”,先投身進了武庫。
崖山武庫,與昔年一般,冰雪覆蓋。
高山與平地交錯縱橫,大部分的武器都被陳年的冰層覆蓋,深黑的山巖也在冰層下露出模糊的輪廓。
斷崖上也插著許多長劍,新舊不一。
見愁落在曲正風后面,跟著他進來,落下時一抬眼就瞧見了這廣闊近乎無邊的武庫。
還有正東最遠處佇立天際的那座山峰。
那是這武庫中最高的一座冰峰,也是最險峻的一座冰峰,其本身的形態(tài),就像是一柄利刃,從渺渺虛無的天際直落而下,插在平坦的冰原上。
曲正風一語未發(fā),幾乎沒向這武庫中其余之劍看上一眼,便直接向這最高峰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著崖山最鋒利的一柄劍。
見愁對此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了。當她跟隨著曲正風的腳步,一道站在這山前的時候,往昔的記憶便無法克制地從時光的深處,倒流回了腦海。
他們站在這一座險峰的峰底,抬頭仰望。
山與天齊,劍在山中。
經(jīng)年的冰雪,凝固成通透堅固的山體,折射著刺目的天光,卻無法遮掩山體內(nèi)孤高垂立的那一道劍影!
一線赤血一線仙,一線仙機一線天!
它微卷而鋒銳的劍刃上封著冰雪,猶如凍結(jié)的微瀾;三指寬的劍身上,那驚心的一道細細的血線自劍尖而起,順著劍脊爬上,孤獨地沒入另一頭劍柄之中。
是銹跡斑駁的,也是冷寂高絕的。
像是在這武庫中凝視了數(shù)千年的守衛(wèi),又仿佛一股凝而不散的氣魄與精魂!
這般的姿態(tài),與見愁先前兩次所見一般無二。
時光推著世事滄桑,唯有它不改如初。
第一次來時,她還只是一名剛?cè)腴T不久的崖山弟子,僅有筑基期的修為,第一眼便看中了此劍,只是彼時魂魄殘缺,這滿武庫的劍不能感其神魂,所以她沒能帶走任何一柄劍,更遑論是數(shù)千年來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人嘗試過想要拔走的它了;
第二次來時,她已經(jīng)是九重天碑上名列第一的元嬰老怪,雖面臨出竅問心必死的危險,卻依舊傾心于此劍,勉力一試,想要強取。誰料想,任由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它亦巋然不動。
如今,是第三次。
她不再是剛?cè)腴T什么也不懂的崖山弟子,已經(jīng)跨過了對修士而最兇險的問心道劫,有了自己想要走的“道”,更連越兩境,直接站到了這十九洲修士的最頂層,成為了一名返虛大能!
天道之劫,她都已經(jīng)過了。
也不知這孕育自鮮血與精魂中的一線天,比之天道又如何?
“有什么心,拔什么劍?!币姵铍m沒說話,曲正風卻似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雖凝視著高處山體中心的一線天,話卻是對著她說的,“崖山三劍,每一劍都不普通。名劍當擇明主。人若己身不強,憑什么能讓強劍折服?先前你得不到它,不過是因為與它相比,你還太弱,差得太遠?!?
半點不留情面的話。
見愁聞笑出來,可心里也知道的確是這個道理,所以并未反駁他,只是道:“那劍皇陛下是覺得,此刻的我,有了拔劍的資格嗎?”
他轉(zhuǎn)頭凝視她,似乎是在衡量她的實力,思考她的問題,但最終沒有回答她,只將目光投回那藏了一線血紅的劍上,道:“它會給你答案的。”
不試,怎能知曉!
曲正風突地一笑,只是雙目間涌上來的是一種難的肅穆,過往在崖山經(jīng)歷的種種,皆飛快從他心底劃過。
一身織金玄袍,在這冰雪的曠野里醒目至極。
他騰空而起,轉(zhuǎn)瞬已到了一個與山體中的一線天齊高的位置,目光下視,整個武庫內(nèi)無數(shù)的長劍,都在冰雪里靜默。
都是崖山劍!
都是崖山魂!
而一線天便獨立于這高處,仿佛是俯視著其余萬劍??汕L知道,這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
它在此處,只因為萬劍希望它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