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生身為大妖,曾“天道不過一死物”,她所修乃為“人道”,蓋因人之一生無能脫出己身見此世界,是以“天道”也不過是人所以為的“天道”。
若天道無情,便不該有善惡。
若天道沒有善惡,所謂的“善者”也不當(dāng)成為所謂“道子”,除非……
見愁的眸光,漸漸深邃,這一時只望著前方,呢喃了一聲:“除非天道亦出于人心,所以能‘欺天’……”
傅朝生竟聽得有些惘然。
他只隱約查知了見愁那只片語間透露出來的猜測,卻已不能以自己的所思所想來推測她此刻到底想到了哪里,不由感覺到了那種從始至終都存在的隔膜。
人與妖之間的隔膜。
只是舊日他與見愁的關(guān)系還只是疏淡,也并沒有過這樣需要朝暮相對甚至是去探討這些天地之事的時候,所以即便有隔膜,也不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如今卻覺得這天生的隔膜,擋住了什么,讓他雖然坐在見愁身旁,卻無法更進(jìn)一步。
這感覺,又有些奇怪起來了。
見愁靜坐于黃泉河畔,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的,這一時竟只有當(dāng)初圣子寂耶那一句“天地間本無神明”,便漸漸想起了眾生令,慢慢陷入自己的思悟之中,望著漆黑的蒼穹。
傅朝生也未打擾,只陪她坐著。
一直到前方的河面上忽然漂來了一條快船,像是一道濃黑的幻影,乘風(fēng)而來,停在河畔!
船上一名傳訊的鬼兵面色倉皇,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船上下來,徑直從他二人身旁跑過,一面跑,還一面大聲地呼喊:“長老,長老,前線戰(zhàn)報!前線戰(zhàn)報!卯城、卯城破了!?。 ?
“什么?”
義莊外面幾位鬼族長老頓時面色大變,豁然起身!
“前兩日不都還守得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破了?!”
義莊內(nèi)所有正在祭煉魂傀的精銳鬼修們,都將這幾句話聽了個正著,一時動作都停頓下來,相互望了一眼,眸中都沾染上幾分動搖和驚駭。
誰不知道雙方間的力量對比?
極域的防線,自來是一道強(qiáng)過一道的,而十九洲說來說去就那近萬修士,要補(bǔ)充也有限。就算卯城再不濟(jì),十九洲的修士再強(qiáng),也應(yīng)該還能再撐幾天,怎么說破就破了?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驚醒了見愁。
她收斂思緒,眉頭微微一皺,也向義莊門口的方向看去。
那來傳訊的鬼兵修為并不很低,但神情間卻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面對著幾位長老的厲聲喝問,他哆哆嗦嗦回道:“回、回稟長老,望臺,是望臺出事了。卯城望臺不知為何,突然失靈,無法從地底抽取地力陰華覆蓋。十九洲修士便趁機(jī)引入天地靈氣。事發(fā)突然,我方毫無防備,數(shù)萬鬼修頃刻間被屠戮過半!幾位鬼將雖奮力抵抗,卻被十九洲幾名大能修士合力斬下,對方陣中比當(dāng)日鬼門關(guān)之役又多了一個厲害的,號稱‘劍皇’,一劍劈開了卯城城門。我們、我們實在阻攔不下。卯城被破后兩刻之內(nèi),西南七城已盡落入十九洲掌控……”
“……”
這傳訊的鬼兵話說到末尾,已然透出一種畏懼的嘶啞,像是想到了戰(zhàn)時的場面一般,目中涌現(xiàn)出濃烈的恐懼。
義莊前,于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黃泉里血紅的水,依舊潺潺地、驚心動魄地流淌著。
那駐守義莊的枯槁老人無甚表情,鬼王族長老厲巖卻已經(jīng)是面色鐵青,胸膛劇烈地欺負(fù)著,目光卻閃爍不定,也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
他冷聲喝問:“八方城可有指示?”
“小的正為此事而來。”那傳訊的鬼兵豈敢怠慢,連忙回道,“事出緊急,閻君們懷疑卯城望臺突然失靈恐非巧合,乃是十九洲有精通陣法之高手蓄意為之。若真如此,極域危矣。所以秦廣王殿下特下密令,請諸位長老嚴(yán)加督促,務(wù)必盡快將魂傀祭煉完畢,迅速送往八方城!”
幾位長老聽后,神情凝重。
見愁與傅朝生聽后,卻是相互望了一眼。
原本魂傀之事就催得很急了,現(xiàn)在又下嚴(yán)令敦促,顯然是催得更急了,而且至少在秦廣王的計劃中,這一批魂傀的力量以及能發(fā)揮的作用,絕對不容小覷!
既然是來自八方城的嚴(yán)令,義莊這邊當(dāng)然不敢怠慢。
不管在聽說了卯城被破的消息后,眾鬼修心里如何想,在此時此地亦不敢表露出半分來,只在幾位長老的嚴(yán)格監(jiān)視下拼了命地加快速度祭煉魂傀。
見愁當(dāng)然也沒閑著。
她如今這與“厲寒”有些瓜葛的“蓮照”身份,無疑是極好的偽裝了,十分適合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做點(diǎn)什么手腳。
只是最終竟沒能成功。
在卯城城破的消息傳來后,義莊之中的氣氛顯然比先前要緊繃許多,連原本只在義莊外面看著的幾位長老都時刻守在莊內(nèi),一面監(jiān)視,一面催促,縱使見愁有極高的修為,也不敢在此刻冒險妄用手段。
她也想過一探莊外的情況。
義莊里面的魂傀統(tǒng)共只有百具,而據(jù)傅朝生所知和先前鬼王族的長老透露,里面的只是少數(shù)。更多副棺材,都嚴(yán)整地排列在義莊外圍與后方,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著。
可三番兩次假作無事要走過去看的時候,總會發(fā)現(xiàn)那一位枯瘦得像是骷髏的長老,撩開長滿褶皺的眼皮,用那一雙滅有眼仁只有眼白的眼看她。
——竟是寸步難近。
試過兩次都撞上這老頭兒之后,見愁恐惹人生疑,便再無異動,只同傅朝生商議待魂傀都祭煉完畢,再作打算。
這也沒等上多久。
原本是計劃在六七日的時間里祭煉完畢,但卯城那邊傳來的嚴(yán)峻消息顯然讓所有人都憂心忡忡,強(qiáng)行專注之下,速度自然提升,居然只花了三日!
最后一道暗紫的光芒沒入由殘破碎片拼接而成的魂傀之中,像是一道活著的陰影,深深沒入那魂傀的頭頂。
“刷”地一下,那魂傀便睜開了眼。
看似有神實則麻木的一雙眼!
周遭的地力陰華,自動凝聚而成,化作與十九洲修士所著無異的衣袍看,從棺中直挺挺地站起,漂浮到半空之中!
當(dāng)此之時,義莊中所有鬼修,無不悚然!
陳舊陰森的莊內(nèi),上百血紅的黃泉棺內(nèi)盡皆空空,上百已經(jīng)祭煉完畢的魂傀,與活人一般凌立于半空之中,填充滿所有人的視野!
每一具魂傀面上的神情,都僵硬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