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余暉溫淡,駱姓公子哥手提酒壺,閑談時妙語連珠,什么臨義莫計利害論人不看成敗,什么俗人見得眼前無事便放下心,卻不知功夫只在意外。連徐鳳年這個局外人都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滿身俗氣都頓時清減。
更別提兩位本就對駱公子芳心暗許的大家閨秀,恨不得依偎過去,或者干脆去床榻上聆聽教誨才好,幾名老儒生也頻頻點頭,顯然對這名駱家子弟的好感,并非只是因為他姓駱,就像當(dāng)初遇見馬賊,此人便搶在扈從之前拔劍拒敵,好一個風(fēng)流倜儻書劍郎,將來必然不會是池中物。有駱公子穿針引線,氣氛熱烈,一名才子即興詩賦,蘇姓女子吹奏竹笛悠悠,其余年輕男女或拍掌附和,或者敲打枯枝做輕鼓,其樂融融。
文巾青衫腰懸玉的羅老儒生看了眼遠(yuǎn)方,感慨道:“井底蛙看井口天,能有多大的心胸?張目看去,天地寬闊,心眼也就隨之大開。所以你們年輕人吶,是要趁著身體好多出門走一走,我隨著家族北奔,一路上兵荒馬亂,自己流離失所成為了百姓,才知道百姓的苦楚和難處,所以到了北莽,我想我們這一批老書生,大體上比較那些留在中原的士子,要少許多風(fēng)花雪月,多幾分人情味。我們的子女,也少了許多讀書人不合時宜的清高?!?
徐鳳年兩指一擰,輕輕折斷一根枯枝,丟入篝火叢,笑著點頭道:“羅老先生這話很在理?!?
家世在北莽南朝也算一等一的老儒生收回視線,看著這個脾氣極好的年輕人,低聲笑道:“徐小兄弟,駱長河這些及冠士子,雖然嘴上不太客氣,也沒個好臉色,其實對你沒什么惡感,只不過有心儀女子在場,遇上馬賊,卻被你一個外人奪了風(fēng)頭,轉(zhuǎn)不過彎,就一下子拉不下臉來,我這老頭兒也是過來人,年輕時候,爭風(fēng)吃醋,也顧不上溫良恭儉讓,失了風(fēng)儀,所以小兄弟你體諒體諒。相逢是緣,以后回到姑塞州,若是遇上難處,老頭兒敢保證,他們?nèi)羰亲惨姷脑?,肯定會悄悄替你說幾句話的,不過多半不會露面與老弟你說這件事情是我出手幫忙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身邊老儒生雖然貴為高門名士,卻愿意和他這個不值一提的家族庶子把臂歡,就足以說明太多問題。這位花甲老人老于世故熟諳人心,所說所講,都是有理有據(jù)的真相。老儒生哈哈一笑,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從行囊找出一只干凈瓷碗,遞給徐鳳年,問道:“萍水相逢,能飲一杯無?”
徐鳳年瞇眼笑道:“一杯太少,只要酒夠,隨便幾碗都行?!?
老儒生作勢護住只剩小半袋子的鹿皮酒囊,佯怒道:“可經(jīng)不起幾碗喝了?!?
徐鳳年一臉無奈笑道:“明天到了城里,還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兩位比羅老書生年輕五六歲的老頭兒趁火打劫-,爽朗笑著起哄道:“小兄弟,不許厚此薄彼,”“此話在理?!?
徐鳳年都許諾應(yīng)承下來,不知何時有了一碗酒飲盡就要賦詩一首的規(guī)矩,輪了一圈,連徐鳳年身邊都沒能逃掉,就是五六名扈從所在篝火也大多扭扭捏捏蹦出幾句粗話俚語,稱不上什么五七,不過從漢子口里說出,也有幾分粗糲的邊塞風(fēng)情,也談不上是故意要徐鳳年這個外人難堪,眾目睽睽之下,輪到徐鳳年,羅姓老儒生幫忙倒了一碗酒,笑著提醒道:“可不許搬弄宮闈幽怨詩大煞風(fēng)景,也不許背誦詩壇大家的詩詞,只要你是自己的,隨口胡謅都行?!?
徐鳳年不知為何想起了武當(dāng)徽山和九華山的幾次觀瀑,還有廣陵江畔的觀潮,想起了許多故人故事,只是一口便將一碗烈酒盡數(shù)灌入腹,要了一根筷子,輕敲碗沿,叮咚一聲,望著篝火,輕聲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側(cè)臥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老將軍兩鬢霜?!?
本以為這個家伙要出丑的年輕男女都愣了一下,然后面面相覷,他們大多熟讀詩書,知道這才是剛起眉目,尤其是駱長河和蘇姓女子都皺了皺眉頭,細(xì)細(xì)咀嚼意味。徐鳳年身邊幾位老儒生沒那么多心思,羅老先生則跟著這小子朗朗上口,輕拍大腿,瞇眼喝了口酒。
“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fēng)大怒。云濤乍起涌萬重,洪水沖奪游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凄風(fēng)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這首脫口而出的詩篇,約莫是太過于不拘泥于格律,讓人無法點評高下,只覺得胸中有氣不得出,如那千層瀑布直瀉而下,都堆積在深潭里回蕩。
終于有一名士子忍不住輕聲說道:“這是詩還是詞?非驢非馬,沒半點講究嘛?!?
另外一名讀書人小心翼翼問道:“體格全無,可意思還是有些的吧?”
羅老先生興許是捧碗不穩(wěn),手上濺了些酒水,下意識撫須,就沾濕了灰白胡須,也顧不上這些細(xì)節(jié),與其余兩名老書生相視一笑,眼中都是由衷的激賞。
三年游歷歸來,在城門口酒肆討要了一碗酒,說了一句小二上酒便昏昏睡去,后來武帝城端碗而行,再到今天草原夜幕敲碗輕吟。徐鳳年恍如隔世,怔怔出神,沒有聽到那些公子哥千金小姐的語。安靜躺在膝上的短刀春雷,輕顫不止。也不知羊皮裘老頭兒所謂的鞘中不得鳴一鳴高九霄,是不是這個意境。
老儒士像是要蓋棺論定,沉聲笑道:“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思,豈能被前人詩體所拘牽。小兄弟,可有詩名?”
徐鳳年回過神,汗顏道:“臨時起意信口胡謅,還不曾有?!?
一名老書生喝了口酒,咂摸咂摸,感慨道:“不妨叫觀瀑生氣歌,可教我輩蠅營狗茍的文字伶人也生出幾斤浩然正氣。”
徐鳳年搖頭道:“名字太大了,委實是愧不敢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