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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新故兩人

麻衣老人懷揣黃銅佛燈離開別院,陸歸挑燈夜讀一套與西河州官府索要而來的舊版地理志,盜取帝王陵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要想細微處入手,起碼得有個沒有偏差的大局觀。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訪,徐鳳年斂起氣機,沒有動靜,在那對年輕主仆敲門時,輕易辨識身份,種桂的族兄,種檀。這位種家的嫡長子身邊跟著一個中人之姿都稱不上的貼身丫鬟,身段偏豐腴,可惜容貌太過不入眼,以種家子弟的底蘊財力,找這么個女子當婢女,事出無常,徐鳳年就上了心,多瞧幾眼,記住了諸多常人不會在意的細節(jié),例如腰間那枚作熏衣祛穢之用的小香囊,繡有半面琵琶妝女子花紋,讓徐鳳年記憶深刻。婢女似乎猶豫是否要跟隨主子一同進入屋子,停頓了些許,提有兩只壺的種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發(fā),嘴上嚷嚷著“陸祠部,叨擾了,知道你是老饕,來,嘗嘗小侄舔著臉跟隔壁求來的醉蟹,酒是當?shù)赝练ㄡ勗斓狞S河蜜子酒,這黃蟹跟中原那邊風味不同,到了八九月,可就老得無法下嘴嘍,這會兒才是酒熏下嘴的絕佳時間,咱們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口福了。”

說話間,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別號敬稱陸祠部的陸家家主是否允諾,跟她攜手進入幽靜屋子。一壺酒一壇醉蟹,種檀進入屋子,獻寶一般火急火燎掀開了泥封油紙壺蓋,連徐鳳年都聞到了撲鼻的誘人香味,感慨這位種家嫡長子真是個會享受的主,陸歸笑著起身,跨過門檻迎接,種陸兩家是世交,他雖是長輩,只不過陸家在南朝一直被視作依附種家大樹的枝椏,陸歸更是大將軍種神通的應聲蟲,被取笑是一名御用文人,陸歸此時殷勤做派,底氣是大是小,可見一斑。不過種檀素來八面玲瓏,陸歸給面子,他也不一味端著高華門第嫡子的架子,入了書房,從婢女手上接過碗碟和醬醋,做起下人的活計,陸歸隨手推去桌上書籍,笑語打趣道:“老饕老饕,賢侄是取笑叔叔上了歲數(shù)啊?!?

種檀一拍額頭,“老饕這個說法實在討打,陸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做《素篇》,連皇帝陛下都笑陸祠部是我朝當之無愧的清饞,比起老饕這個名頭,清饞可要雅致很多。”

對于女帝御賜清饞二字,陸歸一臉欣慰笑意,卻之不恭,并未自謙,不急于下筷,低頭彎腰聞了聞盤間醉蟹香氣,陶醉其中,又抬頭望向女子腰間,嘖嘖稱奇道:“稻谷姑娘香囊里新?lián)Q的蟻沉香,成了極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讓陸某人大開眼界,原來稻谷姑娘才算真正清饞之士?!?

女子面無諂媚,也無嬌羞,平聲靜氣說道:“不敢當,是劉稻谷貽笑大方了?!?

這位女子是種檀的軟肋,夸她比夸他要受用無數(shù),只不過世人溜須拍馬,要么是稱贊劉姓婢女花容月貌,要么是說她氣態(tài)芙蓉,都拍不到點子上,徒惹種檀厭煩,境界遠遠不如陸歸對癥下藥。不用種檀開口,陸歸就邀請女子一起品嘗異鄉(xiāng)風情的醉蟹,果真如種檀所說,黃河打撈起的夏蟹,滋味半點不遜中原熟于桂子秋風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腳,陸歸吃得慢而津津有味。劉稻谷倒酒時,有倒灑在桌面,拿纖手緩緩抹去,種檀也不介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jié),望向陸歸笑道:“陸叔叔,小侄這趟冒昧拜訪,也有給赫連威武捎話的意思,這位持節(jié)令肯交出這壇子醉蟹,歸功于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寫完亦自不識的狂草,這不才給你帶了酒,想讓叔叔借著酒勁寫幅字,持節(jié)令說隨便寫都無妨,他還要猜猜到底是寫了啥。”

陸歸指了指種檀,調(diào)侃道:“你啊,俗人一個,哪里比得清氣入骨的稻谷姑娘?!?

種檀哈哈笑道:“不否認不否認?!?

吃過蟹喝過酒,陸歸也寫了一幅字,潦草無邊,將近二十個字一氣呵成,鋒芒畢露。種檀性子無賴,認不得一個字,但是問過了所寫內(nèi)容,是“利民之功一二,遠勝道德文章八九,幾近圣人”。這句話顯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諛之嫌,不過陸祠部書法-功底和清貴身份到底是都擺在那里,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說,是陸歸種檀赫連威武三方盡歡,而且陸歸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讀書人,以貶低自己來抬高身為武夫的西河州持節(jié)令,不惜以幾近圣人四字去點評,可以說讀書讀出了灼然學識。

種檀送蟹酒而來,拿字幅離去,都是拿別人人情做兩面討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過房門,走向院子,徐鳳年沒有去打量這對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內(nèi)陸歸的神色變化,當看到陸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緊張時,徐鳳年便心知不妙,那時候婢女背對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涂抹,徐鳳年就起了疑心,雖然不確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蹤,但聯(lián)系陸歸的異樣,種檀十有八九要去喊人來收網(wǎng),徐鳳年可沒當一只悶壇醉蟹的興趣,春秋先發(fā)制人,剎那氣機浩浩蕩蕩如銀河倒瀉,從上往下,不出所料,種檀只是轉(zhuǎn)身旁觀,有個粗俗名字的婢女則出手如驚雷,纖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樣殺得人,輕輕一抬手,竟然隱約有宗師風度,徐鳳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鉆研刀譜,加上許多生死搏殺的砥礪,刀法臻于圓潤如意,春秋折了一個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劉稻谷的手臂,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勢五指成鉤,不退反進,也非敲指劍身或是硬扛劍鋒,而是指尖匯聚如磨刀石,發(fā)出的摩擦聲響,讓人耳膜刺疼,春秋劍一瞬顫抖起伏三十下,徐鳳年不曾想已經(jīng)足夠重視這名古怪女子,還是小覷了她的身手,抽劍而還,一陣火星四濺,徐鳳年一劍無法-功成,干脆收劍入鞘,準備近身廝殺,沒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踏出一連串賞心悅目的小碎步,小院無風袖飄搖,雙手十指令人心寒,徐鳳年練刀以來,翻閱過的刀譜劍譜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余秘笈,只能算是泛泛,如女子這般外門功夫,也認識幾門形意龍爪的手法,當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劍,徐鳳年就遂了她心愿,春秋離手以氣駕馭,氣焰暴漲,小院頓時劍氣縱橫,寸寸殺機。

婢女落了下風,種檀猶有興致笑道:“你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個德行,不看臉,就都是英俊瀟灑的公子哥,一看臉,喜好小白臉的婆娘們就都要失望。難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這位好漢,你姓啥名甚,要不說來聽聽?等會兒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鳳年出客棧前換上一張面皮,成了個面目猙獰的虬須大漢,如同雷鳴寺里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張面皮的儒雅書生形象大相徑庭。女子雖說不占優(yōu)勢,卻也不是毫無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撓人臉面。這姑娘還真是撓出大意味了。徐鳳年懶得戀戰(zhàn),一劍扶搖式,氣勢如虹,種檀終于臉色微變,踏出一腳,地面被他踩得一大片龜裂,徐鳳年一劍半出復還,身形扶搖而退,躍過院落墻頭,隨后幾個兔起鶻落,消失于夜幕,繼續(xù)嫻熟潛行,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風格,一擊不成,當退則退。

種檀搖頭阻止劉稻谷的追殺,吹了一聲尖銳口哨,整座府邸頓時燈火通明,仆役點燈掛籠,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擇地蟄伏,一切毫無慌亂,可見種家習慣用治軍之法治家。

種檀伸了個懶腰,笑道:“這家伙估計就是殺種桂的那個,確實厲害。你脫胎于公主墳獨有書藝的寫碑手也沒占到便宜,種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內(nèi),嘴角冷笑,陸歸肯定當縮頭烏龜去了,出來做官的讀書人哪有不怕死的。

劉稻谷神情凝重,咬著嘴唇,“此人實力近乎一品。”

種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來有高個扛著,你當我爹和叔叔都是擺設(shè)啊,咱們就別操這個心了,他要還敢亂竄,遲早一個死字。別說近一品,就是貨真價實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誤?!?

女子輕聲問道:“那這幅陸歸的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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