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大章《雷聲佛唱聲》在明天更新。)
帶上個紅袍陰物,徐鳳年即便說不上晝伏夜行,也只得揀選那些荒僻野徑往北而去,不過這離初衷不算差得太遠(yuǎn),習(xí)慣了大漠粗糲風(fēng)沙,這點苦頭不痛不癢,讓徐鳳年吃下一顆定心丸,打定主意帶上丹嬰的關(guān)鍵所在,是陰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蹤的大宗師,消除那些連徐鳳年都意想不到的殘留氣息極為精湛內(nèi)行,有這么一張護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鳳年心安許多。再看它雙臉?biāo)谋?,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還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來十分幼稚的小把戲。徐鳳年行走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按照地理志描繪上古時代這里曾是一條寬達(dá)三里的通天河,這簡直就是讓后人瞠目結(jié)舌,徐鳳年站在一塊曝曬在毒辣日頭下的枯木上,自自語道:“按照你我腳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寶瓶州,我要見的人就在那里,在弱水河邊隱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拼死洛陽,是因為去晚了,一切就徒勞,那老家伙委實難伺候。不過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過位極人臣滋味的大人物,憑什么要冒著晚節(jié)不保的巨大危險,還撈不著太多實惠,去跟我一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談事情……”
說到這里,徐鳳年下意識摸了摸下巴,嘿了一聲,罵罵咧咧:“原來已經(jīng)都是胡渣子了。”
拿黃桐飛劍刮去有些扎手的硬青胡渣子,趁這個空當(dāng),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剛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飛劍,朝露金縷太阿三劍已成氣候,還扛了一對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號木馬牛,就趁手兵器而,連徐鳳年自己都覺得嚇人。這身行頭,都能讓那些一輩子也沒摸過名-器的大俠女俠活活眼饞死。刀譜結(jié)青絲一式成了攔路虎,徐鳳年停滯不前,還能始終熬著耐性不去翻頁,好在有開蜀扶搖和仙人撫頂?shù)日惺椒瓉砀踩?,越發(fā)爛熟于心熟稔于手,百般無聊,還能喊上陰物丹嬰過招熱手,一路奔一路打,極有氣勢。徐鳳年如野馬出槽奔走了將近一個月,幾次靜心冥想,都從冷汗淋漓中回神,屢屢捫心自問,黃河跌水的那一場豪賭,回頭再來一遍,哪怕依舊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但真的還有勇氣去襲殺洛陽嗎?
“公主墳在哪里?”
“大小念頭,分別是個啥念頭?”
“女子半臉妝,半張臉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樣,種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鳳年正因為明知陰物不會作答,反而更喜歡絮絮叨叨,越是臨近寶瓶州,天闊地寬,羈旅獨行人,就愈發(fā)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時不時消失于視野的陰物結(jié)伴同行,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這趟北莽行,初時尾隨魚龍幫,后邊帶了個小拖油瓶陶滿武,再后來是和陸沉,如今捎上陰物丹嬰,則是最輕松的,它本身實力不俗,而且徐鳳年不需要對它的生死負(fù)責(zé)。寶瓶州邊境有一條大河,叫做弱水,據(jù)說水弱不浮蘆毛,徐鳳年終于到達(dá)弱水畔,掬水洗臉,心曠神怡,能感受到些許陰物氣息,轉(zhuǎn)頭查看則注定無用,徐鳳年斂起氣機,沿河行走,想要過境就要過河,然后看到一個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對岸,顯然弱水之弱純屬無稽之談,這讓徐鳳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對衣著寒酸的爺孫,老人著一件破敗道袍,背繡陰陽魚,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鳳年一樣背著書箱,孩子曬黑得整張臉好似只剩下一雙小眼睛,看人時滴溜溜轉(zhuǎn),不像是個性子質(zhì)樸的孩子,爺孫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邊沿,閑來無事,撅起屁股丟石子入河。徐鳳年確定老道士并無武藝在身,就安靜眺望對岸。
孩子扭頭看了眼士子模樣的徐鳳年,不敢造次,扣了扣腳上草鞋,腳拇指早已倔強地鉆出鞋子,對老道士可憐巴巴哀求道:“師父,給我換雙鞋唄?”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貴,才換過鞋子走了三百里路,就要換?早讓你別瞎蹦跳,偏偏不聽!”
孩子委屈道:“鞋子還不都是我編的。”
老道士約莫是有外人在場,不好厲聲訓(xùn)斥,只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老人不說還好,一說到餓其體膚,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響,老道人做了一個背對徐鳳年臨水獨立的姿勢,故作不知。熟悉老頭兒脾氣的孩子只得白眼挨著餓。羊皮筏子返回這邊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問了價錢,北莽道教這二十年香火鼎盛,對于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帶上點畏懼,不過撐筏漢子見眼前這位半點不似記錄在朝廷牒錄的朱箓道士,倒也敢收錢,卻是壓了壓價格,且不按人頭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錢囊,夠錢過河,如釋重負(fù),繼而給徐鳳年使了個眼色,再對撐筏漢子說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給了徐鳳年一個順?biāo)饲?,那漢子心知肚明,不過也不好戳穿窗紙,當(dāng)是得過且過,賣個面子給道人。上筏時,徐鳳年朝老道人點頭致意,老人輕輕搖了搖袖口,示意徐鳳年無需在意這點小事。弱水水勢遠(yuǎn)不如黃河洶涌,河靜水清,孩子頑劣,趴在羊皮筏邊上,伸手撈水,然后尖叫一聲,猛然往后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點給撞入河,漢子怒目相視,這趟買賣本就賺不到幾分銀子,若是有人墜河,平添恁多煩事,他如何能高興得起來,孩子顫顫巍巍手指著江面,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呱噪多事,大聲教訓(xùn)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老人滿嘴儒家經(jīng)典,若非身穿道袍,還真就是個鄉(xiāng)野教書授課的迂腐老學(xué)究了。孩子驚嚇過后,漲紅了臉,“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紅衣服,還是女鬼!”
徐鳳年眼角余光瞥見一襲紅袍在皮筏附近如紅鯉游曳,一閃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顯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閉嘴!”
孩子氣得踢了皮筏一腳,所幸撐筏漢子沒有瞧見,否則估計就得加價了。到岸時,徐鳳年率先掏出碎銀丟給漢子,老道人愣了愣,會心一笑,倒也沒有矯情,黝黑孩子估計是被紅袍女鬼嚇得腿軟,率先跳下筏子,摔了個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陣無奈。三人走上簡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種異鄉(xiāng)相逢同鄉(xiāng)的慶幸,拱手打了一個的小稽首,“貧道燕羊觀監(jiān)院九微道人,俗名駱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鳳年畢恭畢敬拱手還禮,“見過駱監(jiān)院。在下徐奇?!?
道教與佛門相似,亦有叢林一說,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勢大,逐漸權(quán)傾三教,一般而,監(jiān)院作為一座道觀屈指可數(shù)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備不可擔(dān)任,還要求精于齋醮科儀和拔度幽魂,不過徐鳳年看道人裝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觀的監(jiān)院,那燕羊觀有沒有十名道人都難說,這樣光有名頭的監(jiān)院,還不如大道觀里頭的知客道人來得油水足。徐鳳年此時負(fù)笈背春秋,衣著稱不上錦繡,不過潔凈爽利,那張生根面皮又是儒雅俊逸,論氣度,駱道人與之比起來就有云泥之別了,也難怪老道士有心結(jié)交。照理來說渡口附近該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躍道:“師父,那兒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桿,竿頭懸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澀,如果沒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腫臉充胖子,只要兩碗水就對付過去,渡河錢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實沒有臉皮再讓陌生書生花銷,可自己掏錢的話,恐怕幾碗酒下來,就甭想去道德宗那邊參加水陸道場了。徐鳳年對于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懂的,立即說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實在餓得不行,駱監(jiān)院要是不嫌棄,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黃老學(xué)說,可惜大多一知半解,還希望駱監(jiān)院能夠幫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緩行,孩子偷偷打量這個人傻錢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賞了一個板栗給他,這才對徐鳳年說道:“世間根祗在道教,不過貧道學(xué)識淺陋,不敢自夸,唯獨對子午流注和靈龜八法倒是知曉一二,煉氣養(yǎng)丹之道,只能說略懂皮毛?!?
徐鳳年點了點頭,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膩桌子,要了一壇酒和幾斤熟牛肉,在離陽王朝諸多州郡酒肆都不許私販牛肉,而擅自宰殺豬牛更是違律之事,在北莽就沒這些顧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師父擺臉色,也顧不上。老道士心底還是心疼這個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對徐鳳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對矜持許多,小口酌酒,撕了塊牛肉入嘴,滿口酒肉香味,總算開葷的老道人一臉陶醉,徐鳳年摘下書箱后捧碗慢飲,孩子抬頭含糊不清道:“師父你怎的今日沒興致吟詩唱曲兒了?”
老道士笑罵道:“你當(dāng)詩興是你饞嘴,總沒個止境?”
徐鳳年笑了笑。
老道士猶豫了一下,從書箱里抽出一本劣紙訂縫而成的薄書,“這是貧道的詩稿,徐公子要是不嫌棄污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幾眼。說是詩稿,其實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談不上格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