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持銀瓶過西域。
趙楷走著一條跟當(dāng)年白衣僧人西行萬里一模一樣的路。
趙楷一行人,除了兩百騎驍勇羽林衛(wèi),還有十幾名腰系黃帶佩金刀的大內(nèi)侍衛(wèi),青壯與老姜各占一半,隨便拎出一位上了年歲的老姜塊,都是十幾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翹楚。除此之外,還有那位在宮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無子嗣娘娘十分凈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煩惱絲后,非但沒有清減了她的姿容氣度,反而讓她的那張說不清是柔媚還是端莊的臉龐愈發(fā)蠱惑人心,不愧是身具六相的六珠菩薩。
趙楷剛剛走過了被稱作黃鶴飛不過的天下第一險劍閣,揉了揉屁股,回首望去,問身邊那尊的確不用食人間煙火的女菩薩,“龍虎山天師府的《化胡經(jīng)》,是不是說道教祖師爺由這兒去的西域?還說老君留下三千字后,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沒感覺到什么仙氣,也沒啥佛氣?”
曾經(jīng)北涼世子和老劍神李淳罡面前引渡萬鬼出襄樊的女子,并未騎馬,一直如同苦行僧堅持步行,平淡道:“有紫氣東來西去,只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趙楷嘿了一聲,指著自己鼻子,“說我?你還真別說,在襄樊城那邊遇到你之前,蘆葦蕩里有個很神仙的老前輩,就夸我氣運僅次于西楚一個亡國公主?;垩廴缇姘?!”
她不理睬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襲素潔袈裟飄搖前去。
趙楷下意識望向北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臉色陰沉,按照二師父的說法,當(dāng)初北涼之所以交由徐驍鎮(zhèn)守,實在是無奈之舉,涼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這個口子打開,北莽百萬鐵騎就可以輕易從湟水谷地以獅子搏兔之勢,俯沖中原!北涼設(shè)防其實不易,大多邊境線上無障可依,像倒馬關(guān)以北的那個喇叭狀向外擴展的荒原,若不是由北涼鐵騎駐扎,用任何一支軍旅去換防,恐怕早就給北莽的鐵騎碾壓成一只破竹籃,處處漏水。而且涼莽優(yōu)劣在于北莽疆域廣袤,擁有幾乎等同于整個中原的巨大縱深,這就形成了圍棋上的厚壁之勢,是地狹北涼完全不能媲美的,因此北莽輸?shù)闷饚状未髷≌?,北涼則是一次輸,滿盤皆輸。
趙楷自自語道:“徐驍不做土皇帝,誰能做?顧劍棠?說不定五年都支撐不下來吧。”
趙楷撇了撇嘴,騎馬靠近一輛馬車,掀開簾子瞧了眼。
是僅剩的一尊符將金甲人。
趙楷笑道:“大師父可比二師父大方多了。”
趙楷放下簾子,心頭浮起一陣揮之不去的陰霾。從譏佛謗佛再到滅佛,本來有望成為天下佛頭的二師父一直不聞不問,袖手旁觀,最近幾年都干脆瞧不見蹤影了。大師父在宮里頭好像也有了危機,自己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的樹挪死人挪活啊。
喉嚨快冒煙的趙楷艱難咽了口口水,想起那個注定要成為生死大敵的同齡人,輕聲道:“敢不敢來殺我一殺?”
他又回頭看了眼應(yīng)該是最容易設(shè)伏的劍門關(guān),“徐鳳年,好像你沒有機會了?!?
趙楷扭了扭脖子,譏笑道:“我呸,連賭桌都不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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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丑親自捎話給皇甫枰,這位權(quán)勢炙熱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著。
他沒敢驚動地方官府和駐軍,輕車簡從,只帶了一隊北涼王府專門撥給他的悍勇扈從,皇甫枰則獨坐在車廂內(nèi),想好了種種應(yīng)對。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轉(zhuǎn)直下,身為江湖上排得上號的頂尖門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涼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豎大拇指稱贊一聲真好漢,到他投效北涼王府成為一條走狗后,北涼這片兒的江湖都罵他不是個東西,為了自己一人升官發(fā)財,全族性命幾乎全沒了不說,幾代人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那塊金字招牌都給砸得稀爛,不過江湖榮辱是一回事,北涼軍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檔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這頭豺狼,皇甫枰本身官價不低,正兒八經(jīng)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實權(quán)的將軍,加上皇甫枰跟老農(nóng)查看莊稼地一樣,將偌大一個幽州勤勤懇懇走了一個遍,幽州軍鎮(zhèn)中會做墻頭草的,可能品行確實拿不上臺面,但也不一定全是只會阿諛奉承的草包廢物,倒向皇甫枰的眾多校尉中不乏有軍功不小的青壯派,這些貨色在皇甫枰身邊擰成一股繩,已經(jīng)有了氣候,幽州幾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將軍總算意識到這個姓皇甫的,不是純粹來幽州過個場撈油水,是鐵了心跟他們爭奪兵權(quán)來了。官場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坑一份財,你過了界,想摟過去多霸占幾個坑,這比奪妻之恨還來得揪心疼,這半年以來幾位同氣連枝的將軍合著伙給皇甫枰下絆子,果毅都尉也果斷次次還以顏色,雙方打得熱乎,如果不是涼莽戰(zhàn)事開啟,說不定就要真刀真槍火拼上了。
傳有將軍放出話來:“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將軍身邊新冒尖的紅人,就能不講規(guī)矩瞎搶地盤了?老子當(dāng)年還跟大將軍一起出生入死,大將軍又何嘗是喜新厭舊的人?真撕破了臉皮,大不了大伙兒一起被綁去王府,就不信大將軍真會偏袒你這個家底跟茅廁差不多臟的家伙!”
皇甫枰身邊擺有一只錦盒,內(nèi)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稱,城中官紳互贈書扇之風(fēng)盛行,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兩紋銀,出自金石家黃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間,淺刻有萬字余,字體微小,更是盡得所法名帖神韻?;矢﹁页鲎晕淞指唛y,年輕時候也是琴棋書畫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選擇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黃文厚被行內(nèi)玩扇賞扇譽為目光精炯過人,皇甫枰卻知道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家伙是個貨真價實的練家子,皇甫枰買扇子的錢一文都不少了黃文厚,但若是你姓黃的不肯替我皇甫枰賣命,那三千兩銀子就是買命錢了?;矢﹁抑庇X認為北涼的江湖遲早會被某人收入囊中,他只不過是摸石子過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寶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銀子也無妨?;矢﹁疫B臉面和家族都不要了,還在乎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黃白身外物?
皇甫枰輕輕一笑,他已經(jīng)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沒有一次掀起簾子。
我皇甫枰敢傾家蕩產(chǎn)走上賭桌,你們這幫升官發(fā)財死老婆的將軍們敢嗎?
車馬緩緩掉頭駛向城中,皇甫枰這才掀起簾子一角,看了眼在前頭的簡陋馬車,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