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
門口一位婦人輕輕喊出聲,容顏不過平平,卻不怒自威。她身邊還站著一位跟大皇子趙武有幾分形似的年輕男子,不過比起趙武的粗獷氣息,多了許多內(nèi)斂的儒雅氣,一看就是對養(yǎng)玉極有心得的行家老手。受辱滔天,本該惱羞成怒的莽夫趙武嘴角一絲弧度稍縱即逝,只有徐鳳年敏銳捕捉到,恐怕連一門心思盯住北涼世子的婦人都不曾留心。徐鳳年本想甩竿釣出藏頭躲尾的韓貂寺,卻沒有想到是皇后趙稚和四皇子趙篆浮出水面,笑著慢慢松開趙武脖子,轉(zhuǎn)身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可稱呼則大不敬至極:“侄兒見過趙姨?!?
趙稚神情復(fù)雜,壓在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都浮上心頭,冷冷道:“是你第一次如此喊本宮,也是最后一次,好自為之?!?
徐趙兩家上一輩人已是恩斷義絕,原本對徐家還有一絲惻隱的趙稚,也徹底親自掐滅那點飄忽不定的香火,突然轉(zhuǎn)頭望去,臉色陰沉的白頭男子復(fù)又笑容和煦春風(fēng),這讓趙稚心中掠過一抹不為人知的陰霾,她不怕這個年輕人成為第二個徐驍,徐驍?shù)脛?,是馬蹄下的春秋六國成就了他,后人再想憑借戰(zhàn)功位極人臣,難如登天,趙稚更不怕他隨那名女子的磊落性格,唯獨怕他不管不顧,跟瘋了的野狗一般咬人。趙武扶起兩名傷勢各有輕重的金刀侍衛(wèi),四皇子趙篆走上前去,攙扶其中受傷較輕的一人,讓那名大內(nèi)扈從頓時感恩戴德,兩位同父同母的皇子悄悄相視一笑,趙武更是轉(zhuǎn)頭咧嘴,朝北涼世子做了個刀割脖子的血腥手勢,趙篆則輕輕按下趙武的手,對徐鳳年微微致歉一笑。
隋珠公主趙風(fēng)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摔了一跤的陳漁依然云淡風(fēng)輕,養(yǎng)氣也不俗。
三名女子坐入馬車,大皇子趙武和四皇子趙篆騎馬護駕。
這樣的車隊,實在是驚世駭俗。
隋珠公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嘴上卻罵道:“一介莽夫!”
趙稚搖搖頭道:“梯子是你四哥架上去的,徐鳳年也聰明,如此一來,兩家人都走下了梯子?!?
趙風(fēng)雅一頭霧水道:“我不懂?!?
趙稚掀開簾子,瞪了一眼自作聰明的兒子趙篆,后者嬉皮笑臉做了個鬼臉。
趙稚平淡道:“徐鳳年借此告訴我們趙家,徐家以后只為離陽百姓守國門,跟趙家沒關(guān)系了?!?
趙風(fēng)雅怒道:“膽子也太肥了!”
趙風(fēng)雅尤不解氣,冷哼一聲,然后自顧自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母后,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了,就學(xué)老劍神去北涼邊上喊幾聲‘錢來’‘馬來’‘刀’來,嗖嗖嗖,徐鳳年的家底就沒啦,一干二凈!要不就學(xué)白衣僧人掛一條黃河在他頭上,嘩啦一下,淹死他!”
趙稚愛憐地摸了摸女兒腦袋,“孩子氣,總長不大?!?
趙風(fēng)雅好奇問道:“那老板娘誰啊,上次我跟徐伯伯來這兒吃羊肉,也有說有笑的。”
趙稚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惆悵,搖頭道:“算不清楚的老賬本?!?
趙風(fēng)雅撲在當今皇后懷里,低聲壞笑道:“母后,你跟我透底,你比徐伯伯小不了幾歲,當年有沒有暗戀過徐伯伯?”
趙稚一愣,擰了一下荒唐語的女兒耳朵,“無法無天,早點把你嫁出去才行!”
跟母女二人顯然隔閡極深的陳漁一直一不發(fā),不聞不問不聽不說。
————
有的地方劍拔弩張。
有的地方其樂融融。
龍虎和武當爭天下道教祖庭數(shù)百年,也許很多人都忘了這之前,一百二十年前曾有一名野狐逸仙般的年輕道士在*城畫符龍,傳點睛之后便入云,這株無根浮萍,呼召風(fēng)雷,劾治鬼物,以一己之力力壓龍虎武當,獲得當時的離陽皇帝器重,封為太玄輔化大真人,總領(lǐng)三山符箓,主掌一國道教事,奉詔祈雪悼雨,無不靈驗。在離陽先帝手上制加崇德教主,當今天子登基以后又贈號太玄明誠大真人,層層累加,恐怕龍虎山那些老天師牌位都難以媲美。可兩甲子過后,這位與天子同姓的仙人修道之處便日漸頹敗,香爐不見插有半根香火,蒼松翠柏,在冬日里格外青翠欲滴,只是沒有仙氣,反而顯得陰氣森森,一株老柏樹下擺了張小桌,兩人對飲,身后站了五名婢女,一名豐腴婢女溫酒,一名清瘦婢女煮茶,酒壺茶爐,劃桌而放,涇渭分明,喝酒之人面容枯肅,瞧著四十歲左右,大概是氣色不佳的緣故,暮色沉沉。飲茶之人就要風(fēng)流倜儻太多,相貌清雅,哪怕是魚龍混雜的京城,也少有這般氣質(zhì)一眼望去便給人超凡脫俗感覺的出彩男子,保養(yǎng)得比婦人還要精心小心。
六十七顆元本溪。六十四顆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五位貼身婢女,天下皆知,酆都東岳西蜀三尸乘履,綽號取得氣吞萬里,煮茶女子便是三尸,溫酒丫鬟則是乘履。
納蘭右慈躺在檀木小榻上,鏟了鏟香料,笑問道:“元本溪,真要把晉蘭亭那只白眼狼當?shù)诙€碧眼兒栽培?小心血本無歸。我雖未親耳聽過親眼見過,可聽旁人說其行,不像是能讓你安心托付大任的英才,一部尚書撐死了。貧氣徹骨,炎情在面,不是個好東西,讓他輔政治國,你就不怕辛苦一世,臨了滿盤皆輸?”
元本溪含糊不清道:“京城事自有我打理,不用你上心。”
納蘭右慈接過一盞黑釉茶杯,手指旋了旋杯沿,聞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好像茶香也能讓人熏醉一般,瞇眼道:“我看靖安王趙珣手下的謀士陸詡就不錯,你不挖挖墻角?沒了年輕瞎子輔佐,控扼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還不是盡在你手?陸詡也恰好可以接過你的縱橫術(shù)衣缽?!?
元本溪面無表情,慢慢飲酒。
納蘭右慈一拍自己額頭,不只是自嘲還是笑人,舉目望向院中冬景,“差點忘了,你元本溪膝下無子嗣,跟宦官無異,而且不樹敵不朋黨,本就是讓趙家人放心,你要是有了繼承人,也就是你元本溪被卸磨殺驢的那一天了。如此說來,你真該羨慕我?!?
元本溪看了一眼這位站在燕敕王幕后的男子。
納蘭右慈哈哈一笑,“陸詡真是黃龍士的一顆棋子?那命格清高殊榮的陳漁是不是?”
元本溪仰頭快飲一杯酒。
納蘭右慈知道這人的脾性,也懶得刨根問底,換了一個問題,“你沒能在自家院子里逮住黃龍士這只串門老鼠?”
元本溪搖了搖頭。
納蘭右慈有些冷了,抬起手,身子滑膩如凝脂的婢女酆都便彎腰,輕柔握住主子白皙如玉的手,放入自己溫?zé)嵝馗g。納蘭右慈這才懶洋洋說道:“想想真是滑稽,你元本溪一手策劃了京城白衣案,又說服趙稚招那小子做駙馬,就是希望北涼一代而終。如今好不容易盼來了北涼世子赴京,在京城里偏偏殺不得,還得當親生兒子護著,連韓貂寺都不許他入城搗亂,只許他在京城五百里以外出手截殺?!?
元本溪因為當年自斷半寸舌,口齒不清道:“那徐鳳年耗贏了陳芝豹,這局棋我就輸給北涼,就當我敬酒給李義山了?!?
納蘭右慈由衷笑道:“這點你比我強,愿賭服輸,我呢,就沒這種氣度。要不然我這會兒還能跟姓謝的做知己,他死后,別說敬酒,我恨不得刨了他的墳。聽說他還有余孽后代,不跟他姓,我挖地三尺找了好些年都沒消息,虧得那份胭脂評,才知道叫南宮仆射?!?
元本溪抬臂停杯,神游萬里,根本沒有搭理這一茬。
納蘭右慈輕聲笑道:“藩王世襲罔替,按宗藩法例,需要三年守孝。我猜徐驍死前一定會啟釁邊境,再跟北莽打上一場打仗,好讓他嫡長子順利封王,以防夜長夢多。元本溪,我勸你趁早下手,釜底抽薪,早早打亂李義山死前留下的后手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