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太久沒有聽到有后輩在自己身前豪壯語,王仙芝有些無傷大雅的出神,還記得曹長卿初次登樓,是說“與前輩求個幾斗風流”,鄧太阿則要更加鋒芒畢露,“我有劍要問你”,至于其他人物,大多就要相對恭敬拘束許多,偶有幾個登樓之前口出狂的驕縱后生,好不容易登頂武帝城見著自己,也就已經(jīng)磨光了棱角銳氣。王仙芝的深思由遠及近,不過瞬間,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徐鳳年,又遠望了一眼武當方向,心中了然,也看不出這位老人是在缺憾還是嘲諷。
王仙芝這趟北涼之行走得不快,是怕他徐鳳年連區(qū)區(qū)高樹露的體魄氣魄都無法化為己用,殺一個普普通通的一品高手,有何意義?
走得不慢,則是不愿他氣吞于北涼之外,把江湖氣數(shù)都鯨吞入腹,這在王仙芝看來就是過界之舉。
王仙芝朝徐鳳年點了點頭,大概是示意這位年輕藩王可以安排身后事了。
一個鎮(zhèn)壓江湖整整一甲子光陰的百歲老人,這點小耐心確實還是有的。
徐鳳年抱起呵呵姑娘,掠過界碑,不用他出手,釵子貂帽和向日葵三樣物件,都無風自動,遙遙跟在兩人身后。徐鳳年本意是把懷里的賈嘉佳送到戰(zhàn)場之外,越遠越好,因為他也無法篤定能讓王仙芝出九分力還是十分力,而一旦王仙芝傾力而為,又會殃及多大范圍的池魚。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遠遠看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老人,如釋重負,接過飄蕩而來的釵子它們,等到老人撲沖到身前,這才一起交給老人,然后也沒有馬上轉(zhuǎn)身,而是五指如鉤,按住胸口,硬生生勾出一團紫金氣,緩緩按入少女的額頭,輕聲道:“這是趙宣素當年想要強加于我的劫數(shù),給她承擔下了,這次被王仙芝打散,潰散四周,我趁王仙芝失神的時候,聚攏了點,放心,我已經(jīng)盡力‘清洗’過,對她暫時有續(xù)命的裨益。”
黃龍士臉色陰沉,得理不饒人,怒容道:“解決了燃眉之急有屁的用處!你要是死在王仙芝手上,老夫的閨女一樣要給你陪葬。”
徐鳳年低下頭,看著臉色蒼白身軀發(fā)顫的少女,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輸給王仙芝,臨死之前肯定會留下一點修為,幫她接著續(xù)命。”
黃龍士仍然不肯善罷甘休,氣勢洶洶追問道:“你先說好,能續(xù)命多久?”
徐鳳年苦澀道:“十年,最多十年,這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
黃龍士重重冷哼一聲,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不滿。
徐鳳年轉(zhuǎn)過身,背對興師問罪而來的黃龍士和昏迷不醒的呵呵姑娘,略作停頓,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開始前行,起先沒有什么驚世駭俗的舉措,一步一個腳印,初始跨步很慢,由慢到快之間,充滿了一種極富規(guī)律的漸進韻律。
這是當初柳蒿師的入城和破城之法,差一點就配合宋念卿的地仙一劍,成功重創(chuàng)了白衣洛陽。
當徐鳳年愈行愈快,漸行漸遠,黃龍士抱著閨女坐下,伸手幫她撥去傾覆前額的劉海。老人逐漸斂去怒意,抬頭看著那個方向,臉上似有動容訝異,似有惋惜悔意。
王仙芝本以為會更晚一些才能見到徐鳳年,可他自己提前出現(xiàn),王仙芝也不至于無聊到刻意避而不戰(zhàn)。
王仙芝雙手自然而然垂在兩側(cè),可是原本寬松的麻布雙袖無形中緩緩收束,緊貼手臂。
春秋十三甲,王仙芝一甲都不曾占據(jù),哪怕是自封的天下第二和公認的天下第一,始終都沒有染指劍甲,關(guān)于用刀,世人稱贊顧劍棠為刀法第一人,王仙芝也不曾有任何異議傳出武帝城外,但是這不意味著“熔鑄世間武學(xué)入我爐”的王仙芝,就不是劍道和刀法宗師,事實恰好相反,王仙芝用什么兵器都是當之無愧的大家,否則也教不出于新郎這樣的劍術(shù)大材,只是王仙芝越是年老,就越少沾碰身外之物。
王仙芝抬起雙手,輕輕握拳,破天荒笑了笑。
這次總能打得稍微酣暢淋漓了些吧?
徐鳳年借用了柳蒿師的入城法門,但不僅如此,還輔以柳蒿師的那踉蹌一劍。
這讓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荒謬,很快,同時又像個喝到酩酊大醉的酒客。
我手上無劍,因我即劍。
在徐鳳年向前突進的路徑上,不斷有兩旁黃沙掀地卷涌而起,轟然碰撞在一起,然后迅速鋪覆住他的步伐。
王仙芝也開始面對面大踏步走去。
你來我往,你死我活。
就這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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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武林,整個天下都開始聽說一個愈演愈烈的說法。
出城的王仙芝,要去殺新涼王徐鳳年。
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是大快人心。
反正許多禁酒之地都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城。
從繁花似錦的江南回到皇宮,太子趙篆每天都要給太子妃嚴東吳送一樣新鮮物件,今天總算是送完了,嚴東吳站在鸚鵡籠下,看著自己夫君做著鬼臉,伸手一攤,兩手空空,她嫣然一笑。
這位太子接下來陪著愛妻嘮叨了些瑣碎趣聞,就連被徽山紫衣女子吃了閉門羹,對她的那點男人小心思,趙篆一樣也沒藏藏掖掖,而嚴東吳既沒有深藏不露,也沒有故意惱火,而是媚眼了一記,溫雅俊秀的男子哈哈大笑,輕輕握住她的手腕,片刻之后,然后松開,說是要出門去見一見王老怪的大徒弟于新郎,這位首次離開東海的劍客只是途徑京城,還要繼續(xù)北上,要是這回錯過可能就沒機會一睹風采了。
趙篆匆匆離開屋子,逐漸放慢腳步,摘下一片樹葉,手指捻動,宮中掌權(quán)貂寺才能知道太子殿下喜歡用樹葉黏貼作畫,趙篆走在兩堵高大宮墻之間,提起樹葉,一葉障目,也遮住了刺眼陽光,笑道:“死得這么快啊?!?
南海。
訪仙歸來后一劍翻海的桃花劍神,站在觀音宗所在孤島的一處崖畔,舉目遠眺陸地北邊。
曾經(jīng)跟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人隋斜谷,這次跟鄧太阿一較高下之后,就站在這名貌不驚人的劍仙身側(cè),好奇問道:“頂尖高手里頭,你跟那小子算是親近的了,怎么也不去搭把手?”
鄧太阿搖頭道:“王仙芝沒有錯?!?
獨臂老人點頭道:“一個指玄境可能就是天下第一人的江湖,確實磕磣啊。”
一個青春常駐并且尤為高大的婦人走到兩人不遠處,反問道:“那樣的江湖,真的不好嗎?”
鄧太阿不擅長也不喜歡跟女人講道理,輕聲笑道:“答案在那兩人手里,誰能站著,誰就能決定以后百千年的江湖走勢?!?
龍虎山。
趙凝神成為天師府說話最管用的人物后,看書把眼睛看壞了的白蓮先生白煜,就經(jīng)常拉著這位人生起伏次數(shù)不多但高低極為懸殊的年輕趙姓道人,一同結(jié)伴下山上山。
兩人漫無目的走到山腳,然后就返身登山,白煜眼神不好,走得就慢,說話也總是溫溫吞吞,“歷盡千辛萬苦,才得以總領(lǐng)天下道教事務(wù),現(xiàn)在丟了一半江山,廣陵江以北,都劃給了青城王,其實未必就是壞事。山銳則不高,龍虎山是該靜下心來,回頭看看風景。以前呢,天師府上下都說我說話有道理,可真有道理的語,往往傷人,我在這座山上看書修道有些年頭了,滿肚子牢騷,其實沒處說,現(xiàn)在好了。兩代天師聯(lián)袂飛升,聽上去很威風,可事實如何,其實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過福禍相依,許多像我一樣的外姓人,得以冒尖,章文漢,薛節(jié)氣,陳全雍,都真正融入了龍虎山,他們才是龍虎山真正的敬香之人,天師府那些紫黃貴人,不如他們。”
依舊經(jīng)常癡癡走神的趙凝神嗯了一聲。
白煜繼續(xù)說道:“你讓山上道人放心去學(xué)武當山的那套拳法,是一位天師本就該有的氣度。小麥面吃舊,玉米面吃新,咱們是該換一換新口味了,不能光吃細糧,粗糧也養(yǎng)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