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大眼睛。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還真是?”
她使勁搖頭。
徐鳳年滿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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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騎奔赴雪蓮城,入城后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細(xì)碎聲響,在依然喧嘩的不夜城中顯得無足輕重,幾個醉漢正蹲在酒肆外的街旁“不吐不快”,無意間抬頭看到那朦朧燈火照映出兩名騎士的面孔,也沒怎么上心,壓抑不住的喉嚨一動,朝著那兩騎方向就是一通天女散花,酣暢淋漓吐過之后,覺得舒坦許多,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其中一名白發(fā)霜雪的騎士冷冷望過來,那醉漢咧嘴一笑,拿袖子胡亂擦了擦,不曾想天雷勾動地火一般,腹部又是翻江倒海,雙手撐在地上就嘔吐起來,然后他吐著吐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晃了晃腦袋,使勁瞪大眼睛,才看到石板上一灘猩紅,然后他的腦袋就重重磕在地面上,再沒有睜眼的機會。醉死醉死,漢子就這么醉著死去。對于老人的泄憤,另一名神情萎靡的中年騎士沒有說什么,設(shè)身處地,他恐怕也會有胡亂殺人的心思,先后兩次大手筆的布局,上次是殺燕文鸞,這次殺徐鳳年,北莽江湖的頂尖高手差不多折損了一半,關(guān)鍵是都沒能建功,那張從南朝一路蔓延到北涼的蛛網(wǎng)也給牽扯得支離破碎,老人再怎么修生養(yǎng)性,也難免怒火中燒。白發(fā)老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自嘲一笑,輕聲道:“北院大王,容我最后賭一把,賭那姓徐的不甘心就這么打個平手,會親身涉險,在這雪蓮城等我們上鉤,徐偃兵和澹臺平靜大概需要六個時辰后到達(dá),在這期間,如果徐鳳年不但主動露面,而且故意賣弄破綻跟咱們繞圈子,我可以答應(yīng)你,不論機會看上去如何千載難逢,我都會收手,安心北返。在徐偃兵澹臺平靜入城前撤離雪蓮城?!?
拓跋菩薩點點頭,就他個人而,這場兩人轉(zhuǎn)戰(zhàn)千里的生死搏殺,在那一劍飛至之時就已經(jīng)收官落幕,拓跋菩薩輸?shù)闷鹨卜诺孟?,大不了將來換一盤棋局再戰(zhàn)便是。拓跋菩薩經(jīng)此一戰(zhàn),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大受裨益。當(dāng)然,自己同時成為徐鳳年砥礪武道錘煉氣數(shù)的磨刀石,也在所難免,將來那場換命廝殺,只會更加兇險,拓跋菩薩對此心中有數(shù)。但是李密弼既然有救命之恩,拓跋菩薩也就順著這位影子宰相的心意一路南下,他不會刻意為了那場爭奪天下第一人的兩人之戰(zhàn)而養(yǎng)虎為患,如果能早早殺掉徐鳳年,拓跋菩薩不會有任何心結(jié),就像他先前對徐鳳年所說,在他眼中,江湖從來不算什么。躍馬中原,成為新北莽的開國功臣第一人,繼而成為后世史書上當(dāng)之無愧的“武功”第一人。八百年來,大秦失鼎,各國逐鹿,中原兵法大師和沙場名將不計其數(shù)層出不窮,佼佼者如大奉王朝的中興三將,大奉王朝覆滅前差一點就成功力挽狂瀾的雙璧,大楚開國后在青云閣上掛圖的十二位將軍,春秋九國對峙爭雄,諸子百家中縱橫家和兵家趁勢而起,兩枝并茂,前期東越號稱以一人之力獨敵大楚的軍神李公麟,數(shù)次率領(lǐng)騎軍揚鞭大漠的無雙儒將韓漁夫,接下來便是春秋四大名將,人屠徐驍,西楚兵甲葉白夔,東越駙馬王遂,顧劍棠。如今又有曹長卿、董卓、盧升象等人開始拿十萬數(shù)十萬甲士做手中棋子,談笑間引領(lǐng)江山格局,甚至連種檀、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年輕人也火速崛起。
李密弼舉頭望去,那是一棟高樓翹檐處的月色燈火兩相爭輝,老人突然輕聲笑道:“聽聞北院大王向來不喜好附庸風(fēng)雅那一套,唯獨收藏了大奉朝開國功臣袁風(fēng)神的一幅字帖。后世好事者喜好給先人排列座次,被大奉開國皇帝譽為‘邊疆長城’的袁風(fēng)神,因為英年早逝,相比同代武將,名聲不顯于青史,故而名次極為靠后,心眼比天高的黃三甲也曾有兵家兩憾一說,把袁風(fēng)神與及冠之年便臨危受命手握一國命脈的駙馬爺王遂,并列為時不待我的‘命奇’武人。”
拓跋菩薩對李密弼此人并無好感也無惡感,無需畏懼,也無需討好。在北莽,能夠做到拓跋菩薩這種心態(tài)的人物,一只手,屈指可數(shù)。前任北院大王徐淮南,先后兩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和董卓,就都做不到。為了北莽千秋大業(yè)鞠躬盡瘁半輩子的老人感慨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什么江湖,大概跟年少時負(fù)笈游學(xué)的所見所聞有關(guān)系。春秋九國,對轄境內(nèi)江湖人士都有招徠,大楚視為籠中雀,南唐看做堂前燕,后來離陽也頒發(fā)給那些江湖草莽一只繡鯉的袋子,意義淺顯,你們不過是趙家的池間鯉而已?!?
老人松開馬韁,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笑瞇瞇道:“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個漁翁,幫著陛下照看庭前那座小池塘。也難怪離陽人自負(fù),總說北莽無江湖,因為他們有李淳罡,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如今又有徐鳳年領(lǐng)銜的一大撥后起之秀,我們確實北莽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五大宗門里的四個,都是陛下的裙下臣,你這位北院大王是武將,洪敬巖是柔然共主,好不容易出了呼延大觀和洛陽,也都跑到了離陽去。害得連你這位北莽軍神都得在涼莽大戰(zhàn)前專程跑去離陽江湖走一遭,去那徽山看一看。”
拓跋菩薩有些訝異,印象中李密弼一直是個信奉百百當(dāng)不如一默的幕后人。自己憑借戰(zhàn)功第一次走入那座宮城,看到兩個兩鬢灰白的長者竟然就那么坐在殿外臺階上啃著大棗,其中手握半國兵馬的徐淮南并不陌生,拓跋菩薩年輕時能夠在北庭軍伍中扶搖而上,在那群頭頂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勛戚權(quán)貴中脫穎而出,徐淮南不偏不倚的袖手旁觀起了很大作用。那次覲見皇帝陛下,大半光陰都在殿外耐心等候,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跟徐淮南一起囫圇吞棗的老人,見到他后,老人那種斜眼一瞥的審視眼神,如同一尾盤踞在陰暗角落吐信的蛇,尤為冰冷。從頭到尾,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徐淮南在和顏悅色與他寒暄客套,另外那個老人,難得從潮*中滑出曬一曬太陽的老蛇,就那么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啃著干棗,等到拓跋菩薩被召入大殿面圣,后背脊梁仍是陣陣發(fā)冷。
李密弼大概不會知道自己曾經(jīng)給未來的北莽軍神帶來那種震撼感觸,轉(zhuǎn)頭笑道:“春秋尾聲那場洪嘉北奔,我北莽坐收漁翁之利,但是不少遺民都自認(rèn)為無根浮萍,一心想著重返故土,就算活著做不到,死了也要子孫把骨灰?guī)戏?。我李密弼跟徐淮南一樣,也是遺民,只不過他們有心葉落歸根,我從來沒有這個念頭,醫(yī)書上有一種植物,治療毒蟲蛇傷,叫蒲公英,種子離開枝葉后隨風(fēng)遠(yuǎn)飄,落地即生根,落在何地,何地便是家鄉(xiāng)。”
拓跋菩薩雖然以從不涉北莽兩姓“家事”為女帝信賴器重,但是北庭南朝這些年的風(fēng)吹草動,拓跋菩薩不是沒有察覺。李密弼的外之意,拓跋菩薩大致猜得出其中深意,事實上二十年來,北庭大族打壓南朝那些個后進(jìn)成為甲乙兩等的膏腴華族,多半就是使用這類伎倆,捕風(fēng)捉影潑臟水很是熟稔。只是從作為北莽諜子祖宗的李密弼嘴中說出,拓跋菩薩就不得不萬分重視了。
老人扯了扯馬韁,坐騎減緩速度,憂心忡忡道:“這些年來,就做了兩件事,明面上照看魚塘,暗地里清掃庭院落葉,后者可以說是捕捉那些在他鄉(xiāng)破繭的蝶,一只一只收入籠中,我一直樂在其中,但是可惜成效不大,到最后連陛下都覺得是我大驚小怪了,雖然還不至于猜忌成是那養(yǎng)寇自重,但這幾年越來越興趣缺缺,尤其是徐淮南的死,讓陛下很是傷感,我知道,陛下對于此事是有愧疚和怨的,愧疚是君臣二人沒能善始善終,讓徐淮南死于非命,怨是朝我來的,因為正是我的提防和懷疑,才讓那姓徐的年輕人有機可乘,拿走了徐淮南的頭顱,讓整座北庭蒙羞。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哪怕我挖了二十年也沒挖出一根筍鞭,可在王庭和南朝,肯定有那么幾條居心叵測的漏網(wǎng)之魚,隱藏極深,在苦苦等待某個時機?!?
拓跋菩薩皺眉道:“既然連先生都挖不出,就算真有幾條漏網(wǎng)之魚,已經(jīng)相隔二十年,他們?nèi)绾文軌虺墒???
老人緩了緩語氣,笑道:“我比不得那位太平令,也不同于你拓跋菩薩和董卓,對軍政兩事都是外行人,更談不上什么高瞻遠(yuǎn)矚,但是常年做著那些好似發(fā)生在眼皮子底下的臟活,養(yǎng)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好習(xí)慣,那就是務(wù)求先把近在咫尺的人和事都弄清楚,否則就會寢食難安。我一門心思盯著那些個起起伏伏的大族豪閥,不像你們當(dāng)中很多人,還在跟北涼鐵騎死磕,就已經(jīng)把眼光放到了更南邊的*城,中原,和那條廣陵江。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但又不能問,今日只有我跟北院大王兩人,不知能否解惑?”
拓跋菩薩沉聲道:“先生請問。”
李密弼語氣格外生硬,“難道除了我李密弼,就沒有人想過北涼會贏,北莽會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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