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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洞仙歌(七)

幽冥之于惡生胎,大有滋補裨益功效,但也助長其邪氣,平日里壓抑著的反叛心思,在這樣的昏暗里,全部糾集而出。

從前他收集那些釵環(huán)首飾和披帛,卻渾渾噩噩,不知那些物什對他的意義何在,后來他總算明白,它們吸引著他,不過是因為上面沾染了靈石娘娘的氣息。

他想要的,是她整個人。

他的氣息無孔不入,攪亂得天地風(fēng)云變色,低眉以指描過她的眉眼,妒意迸現(xiàn):“娘娘看我的時候,心里想著誰?”

倘若她醒來時沒有露出那樣的眼神,他大可勸服自己不要這么貪心。

可是靈石曾用那樣灼熱的眼神看過他,令他幾欲膨脹至爆炸,在他心上烙下一個深重的印子后,又驀然收回,令他心內(nèi)空蕩難捱,像是被人挖掉一塊似的,夜夜不得安枕。

蘇傾在極大的錯愕中躲過了他的觸摸,頭上釵環(huán)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她的聲音泛著冷,依舊是警告孩子的語氣:“廿一?!?

邪神似乎被她驚醒了一般,停滯了半晌,默不作聲地跪了下去。

蘇傾忙去拉他,語氣已軟了:“我也沒說你甚么,你跪我何意?還不起來,我們回去?!?

她不大適應(yīng)幽冥,這處昏暗詭秘是他的主場,事事聽命于他,沒有一樣讓她熟悉,只得依附于他,讓她覺得心內(nèi)古怪。

下一刻,她便感覺到有什么不對,一股巨大看不見的力量將她壓制于石壁上,旋即裙擺讓人掀開一角,他將她的腳腕握在掌中,似好奇般,細細丈量,又拿手指摩挲。

“廿一,不可無禮?!彼@惶起來,忙出斥責(zé)。

他松開手,半晌,她感覺到一點微涼的觸感,他羽毛般輕柔的吻,落在她踝骨上。瞬間,一陣戰(zhàn)栗沿著頭皮爬過去,她剎那間意識到了什么。

可是,她怎么會和邪神有牽絆?

她似啞了一般,半晌未能說出話來,邪神輕快地從她裙擺下鉆出來,輕輕描摹她的唇:“娘娘……”

他愿跪,是愿意臣服,卻忍不住想要輕薄,不知如何可解。

“你有感覺么?”

靈塵子死前須發(fā)盡白,瘋瘋癲癲,穿著破衣,拿著破扇,有一日他路過那里,被瘋了的靈塵子扯住不放。

“那塊頑石是沒有感覺的。”靈塵子詭秘地笑,“她是塊石頭,永遠也學(xué)不會人的感情。”

他注視著蘇傾那雙澄澈的,似乎可映出萬物的烏黑眼瞳,執(zhí)拗地問:“你有感覺么?”

她只是驚詫地看著他,沒有說出話,他似乎混不在意,慢慢地低下頭來,嗅她身上的味道,隨即靠近她的唇,聽著她細微混亂的鼻息。

靈塵子貼近他的耳邊,神神秘秘地同他說道:“那石女是碰不得的,你可知道?污石刻圣女者必遭天譴。你看我,你看看我……”

他發(fā)瘋似的向他展示著他手臂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喋喋怪笑:“天生靈物受天地滋養(yǎng),便是天地的兒女,天道不允它們被人掠奪,就該孤獨千年萬年,我怎么沒想明白此等道理?”

廿一早就知道,他不可喜歡靈石娘娘,否則必遭天譴。

不過他……

四片唇僅之遙,他停留片刻,如烈火燒心,閉上眼睛,慢慢貼了上去,如行走沙漠的干渴之人驟然觸及甘泉。

他忍不住。

惡生胎臨世,不知活著有何好處,孤獨千年萬年,唯獨愿得此女。

至于天道,要殺便殺。

蘇傾的身子晃了晃,讓他一把固在了墻上,她輕輕喘息著,半晌,眼里漫上了一層淡淡的淚光,睜得極大的杏仁眼卻不肯眨。

他低頭時睫毛的弧度,親吻她的姿勢和表情,歷經(jīng)四世,她不可能會認錯。

怎么會是同一人?

“廿一,”她的唇微微顫抖著,輕輕將頭扭開,“我不是靈石娘娘?!?

邪神似在戲謔:“我還能認不得你。”

“你眼前的世界,未必是真實的。”

邪神聽在耳中,不甚在意:“或許?!?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極其安然柔和的狀態(tài)中,所有的暴戾反骨盡數(shù)平息,好像正在做一場極其美滿的夢,外人難以介入。

他的臉再度落下來前,專注地望著她,似乎在極認真地同她說話:“我答應(yīng)你的話,永遠不反悔?!?

他的吻輕輕落下,周身氣息如云氣,將她溫柔環(huán)抱。

蘇傾在他懷里,猛然看到有一道藍光從他們之間遙遙升起。

那枚不知作用的藍色圓環(huán)漂浮在空中,光芒大盛,隨即——

“砰”地一聲,碎成無數(shù)閃爍的水藍碎片,慢放禮花般綻開,漂浮在空中。

所有聲音歸于寂靜,周遭世界靜止如一幀圖畫,頃刻間碎成無數(shù)片金粉,紛紛揚揚在她身旁落下。

落盡了,露出底下掩著的,刺眼的一片蒼白。

這片蒼白分布不均,間或有幾團沉甸甸的灰。

這是人間的天。

正月里的冷風(fēng)蕭瑟,一只黑色烏鴉停留在干枯的樹杈上。

那只烏鴉在向后倒退著,離開了視線,冬日的干冷的空氣混雜著稻草的霉味灌入鼻中,周圍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她在前進的板車上,掙扎著坐起來,撤掉身上薄薄一層草席,在寒風(fēng)中凍得手腳發(fā)木,肺里的呼吸如拉風(fēng)箱一般。

她看見拉著板車的是個駝背瞎眼的老仆,她望見他背后突出的駝峰,呼吸馬上急促起來。

她認出他正是原本服侍在沈祈院里的人。

宛如一場噩夢轉(zhuǎn)醒,她靠在板車上,呆呆看著天幕,那烏鴉拍打著翅膀從天上劃過,她汗?jié)窈蟊?,精疲力盡。

圓環(huán)已碎了。

雖然她渾渾噩噩,不懂期中原理……

丫頭們的尖叫聲四起,哇哩哇啦地“見鬼了”“詐尸了”,板車慢慢動著,那老仆狐疑地一回頭,看清了她,臉“刷”地蒼白,“咣當(dāng)——”板車被撂下,所有人都慌不擇路地往院落外跑去。

庭院里一棵白蠟樹,是她嫁入沈家時栽下,如今已亭亭如蓋,漆了的黑色大門,推拉時有咯吱響聲,如今愈加刺耳。

稻草刺在她脊背上,有再真實不過的痛感。

游戲結(jié)束了。

蘇傾抬起衣袖,蔽體的布衣之下,一只青白細瘦的手臂,瘦骨伶仃的五指似雞爪,但她細細觀察那藏了黑泥的指甲——不屬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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