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錦搖了一下頭,神情依然沒有恢復(fù)平靜,她脫口道,“孩兒長得真快,才五六年沒見,你就長這么高了……”
小宦官嘆了一口氣,露出了與他年齡不太相稱的神態(tài),說道:“我離開北平快七年了?!?
妙錦忍不住問道:“你為何會在宮里?那年不是有個咱們的人,說好了要去靈泉寺接你?”
小宦官道:“來了的,他是個和尚。我拿著大姐姐給我的衣裳和盤纏,跟著他走了。那時我記不太清楚走了多少路,后來就到了京師?!?
妙錦點頭小聲道:“是這樣的。彼時你爹章炎已經(jīng)殉國,照原來的安排,便是由一個姓馬的同僚、到靈泉寺負責(zé)接你走,再帶回京師撫養(yǎng)。當(dāng)年還是建文初年,你到了京師應(yīng)該就平安無事了……”
她的顰眉疑惑道,“你爹畢竟是為盡忠朝廷而死,救你就是為了給章家六個后,你怎么做個宦官?”
小宦官低下頭,“大姐姐說得沒錯,我在京師義父家長到了九歲多,蓄發(fā)還俗,還進了私塾讀書識字。可在建文四年初,義父全家忽然不見了,房子也賣給了別人!我被人從家里趕出來,身無分文,連件衣裳都沒帶。
我記得那時是正月初,剛過了年。當(dāng)年也是下著今年這樣的大雪,我在街邊又冷又餓,都要凍死了。這時干爹打那條街過,見了我,看了一陣就問我,‘想不想穿暖和吃大肉住大房子’,我當(dāng)然就趕緊點頭,跟著干爹生怕他反悔。
后來干爹又告訴我,世上沒有平白吃喝的事,想吃飽穿暖,要先凈身除去罪根,只要痛幾天,一輩子都不愁吃喝。我那時就同意了……于是做了閹人,起初疼得我死去活來,那里插|著根鵝毛,一連好幾天連水都沒得喝,半個月才能下床。可后悔也是來不及……”
妙錦聽到這里,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來。這世上真是樹倒猢猻散,那些為之付出性命的大|業(yè),真的值得么?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先父,最后居然以永樂帝的忠臣收場……她一陣臉紅,想感概、卻不知能感嘆甚么。
妙錦唯有望著門縫外面,靜靜無聲的雪花發(fā)了好一陣呆。那一個時代謝幕之后,無論新上了多少喧囂浮華,背后也總是有無盡的凄涼。
“大姐姐?!毙』鹿俚穆曇舭衙铄\驚醒了。
小宦官從食盒里拿出了一盤素菜、一晚大米飯,說道:“我求了干爹,要了這差事,便是想見大姐姐一面。聽說大姐姐成天吃素,可吃素容易饞,我悄悄在飯下面藏了一個雞蛋……道士不是和尚,能吃葷罷?”
妙錦看著面前的飯,鼻子一酸,差點沒哭出來。從某種角度看章炎之死,他的死保護了妙錦,所以妙錦現(xiàn)在面對章炎的兒子、才更加百感交集。
她的聲音有點異樣了,“我沒照看好你……”
小宦官道:“大姐姐一直對我都很好,我做了宦官,與大姐姐也沒甚么關(guān)系?,F(xiàn)在也沒甚么不好的?!?
妙錦偷偷揩了一下眼淚,強笑道:“你能想得開也好。謝謝你帶的雞蛋,我對人說師父是全真教的張三豐,本來是忌食葷腥的,何況在道觀里……不過今天不管那些規(guī)矩了。”
小宦官道:“我不太懂那些規(guī)矩,好心沒辦好事。”
妙錦搖搖頭,有問道,“你干爹叫甚么名字?”
小宦官答道:“干爹叫王狗兒,原來好像不叫這個名字,后來改的。我也不姓章了,省得辱沒了章家。干爹叫我跟著姓王,還取了個名兒叫王寅。“
妙錦又小聲叮囑道:“那你以后就只記住自己王寅,千萬不要再提章家的人,明白么?”
小宦官王寅用力地點頭道:“我明白的!大姐姐往后想吃甚么,就叫人帶個話,干爹在御廚當(dāng)差,甚么山珍海味都有法子弄到!”
“你就知道吃。”妙錦情緒復(fù)雜地罵了他一聲。
王寅被罵得“嘿嘿”笑了起來。
妙錦又好道:“那你跟著你干爹吃好點,這年紀(jì)正長身子呢。”
王寅抬起頭才能看到妙錦,他又用力點了一下頭,說道:“哎喲,大姐姐,我要先走了?!闭f罷轉(zhuǎn)身就掀開房門一溜煙跑了出去。
妙錦送到門口,望著那小小的背影,又發(fā)了好一陣呆。
不知怎地,她想起朱高煦的王妃生了兒子的事,心里確是有點酸酸的。但又想到郭薇人挺好,妙錦反而覺得自己應(yīng)該替她高興才對。
更何況,她有甚么理由和名義去心酸?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