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云南府城的這條驛道,十分古老。它承襲于元朝,或許在更早的南詔國業(yè)已存在。夯實的土路,表面有車轍,以及人馬反復走過磨平的光滑弧度。
大路兩邊高大的楓樹遮天蔽日,橙紅的枝葉與斑斕的陽光十分協(xié)調。
“咚、咚、咚……”低沉而粗獷的鼓聲、均勻地響徹在深不可測的道路上。與之齊響的,還有“嚓、嚓……”的整齊腳步聲。人們沒有刻意踏出聲音,但人多了,腳步聲聚小成大。
鼓聲、腳步聲震動地面,空中橙紅的楓葉紛紛飄落,顏色絢麗、橙紅飛揚。地上寬檐鐵盔,正隨著人們的腳步整齊地晃動著,鐵盔上束縛的白麻布一片素白。
人們邁步的頻率比較慢,但保持著不變的速度,仿佛永遠不會停下,會一直堅定朝著前方行進。
……太陽從一個地方落下,天地一片黯淡;但勢必也將在另一個地方升起。
禮制比照皇宮的漢王府,此時正在沉睡中,王府中一片寂靜。承運殿東邊的書房里,朱高煦已不知自己在這里坐了多久,總之一整夜都在這里,這會兒天也快天亮了吧?
朱高煦今年二十四歲,他在銅鏡里,卻看到了自己的雙鬢上有幾根白發(fā)。
本命年。聽說人生一紀十二載是個輪回,本命年很容易倒霉。
朱高煦以前是個賭|徒,賭|博全靠運氣,所以甚么唯|物主義的學校教育,也無法讓他不信邪。他對那些玄妙之物,不全信、也沒有全不信。
不過朱高煦現(xiàn)在渾身都穿著灰白麻布、一種沒有縫邊的粗麻布。他沒有穿紅,因為侯海說的、得找個算命的仔細算算才能穿,胡亂穿紅并不能逢兇化吉。于是朱高煦便作罷了,懶得再理會。
他盤腿坐在地板上的一個蒲團上,正與對面木架上的盔甲“面面相覷”。
這副青塘精鐵冷鍛的札甲,朱高煦至少已經使用了九年。保養(yǎng)得很細致,盔甲完全沒有生銹,不過畢竟時間長了,能看得出來有磨損的痕跡。它在燈籠的朦朧光線下,泛著金屬的冷光。
寬檐鐵盔的前額帽檐、稍微長一些,它低著頭,面部黑洞洞的;護心鏡就像兩塊胸肌一般??吹镁昧?,朱高煦覺得那里分明就像一個神秘的人、有生命的活物,靜靜地站立著。
屋子里有一股子清淡的香味,銅爐里,一縷縷清白的香霧飄出來,環(huán)繞在盔甲周圍??缀孟裾录{著白霧,黑光、白汽,愈添可怖肅殺之氣。
人道是玉器有靈氣,時間久了就有靈魂。或許盔甲也會有?
朱高煦換了個姿勢,讓有點發(fā)麻的腿稍微恢復一下知覺。他更靠近了盔甲,離得近了、那人形的幻象反而消失不見了;不過上面的細節(jié)倒愈發(fā)清晰。甲片上有很多細微的痕跡,凹痕、劃痕,舊甲片之間還夾雜著修復時新舊不一的鐵。
那些破損痕跡,好像記載了朱高煦的每一處足跡,從黃河到長江,從麓川到安南。
這時宦官王貴的聲音道:“王爺,杜千蕊早起為您做好了灌湯包、皮蛋精肉粥,天快亮了,您要用早膳么?”
于是朱高煦叫王貴端上來,對著那副盔甲吃著了早飯;然后叫宦官們進來,幫他把甲胄穿戴在身上。甲胄雖然重,但朱高煦穿上后、便好像感覺到有甚么東西與自己合二為一了。
天才剛蒙蒙亮,朱高煦已率先來到了承運殿大殿上。
時辰未到,文武諸官還沒到這里來,朱高煦獨自坐到了王座上。沒一會兒,倒是杜千蕊先走進了大殿的后門。
朱高煦詫異地看著她身上穿的長袖戲服,開口道:“還沒謝千蕊用心做的灌湯包,很好吃?!?
杜千蕊抬頭望著一身鐵甲的朱高煦,屈膝道:“上回王爺、寧王為妾身合寫的《牡丹亭》,妾身還沒來得及唱給王爺聽呢。王爺快出征了,妾身唱一段給您聽聽罷。”
朱高煦道:“好。”
于是杜千蕊站在空曠的大殿上,擺好姿勢,長袖輕舞幾步,開口清唱出了聲音:“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朱高煦細聽起那歌聲,戲曲的詞兒唱得很慢,一唱數嘆,來回婉轉,說不出的婉約?;蛟S漢語的唱詞就得慢一些、才能聽清楚唱的是甚么。杜千蕊唱腔也是字正腔圓,朱高煦正身坐在公座上,聽得漸漸陶醉,感受著那戲文故事里美妙浪漫的情意。
杜千蕊的個子雖嬌小,眼神卻很傳情,在那一唱一嘆中,目光始終沒離開朱高煦,有著多情而依依不舍的目光、崇拜癡迷的神色。那鼓鼓的胸脯,纖柔的腰身,溫柔的姿態(tài),叫朱高煦愈來愈受用。
真不想失去這一切啊。朱高煦仿佛聽到一個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