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城高樓內(nèi)。
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jīng)接連擱置了三把飛劍傳訊,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fù)后,緩緩而行,問道:鐘魁所寫內(nèi)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么
崔瀺兩句反問,就隨便打發(fā)了崔東山,你當(dāng)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匯總,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dāng)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訊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并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而是在這棟高樓內(nèi)先出現(xiàn)一道泉眼,然后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后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dāng)然還有數(shù)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zhèn)一洲的書院圣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后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xué)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范圍,不談學(xué)問身前,只說大小,其余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xué)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zhuǎn)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guī)兔φ谘诙煽跉庀蟛慌氯莵聿槐匾年P(guān)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xù)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dāng)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xué)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biāo)廊说?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臺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辭。
崔瀺似乎認(rèn)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里提著一盞燈籠,燈火飄搖,微微映照四周的腳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么只可惜見者唯有鐘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東山停下腳步,瞥了眼攤放在崔瀺身前地面上的那幅山水畫卷,譏笑道:其余人等,看到了也覺得礙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還好了,看了個半懂,就是上半圓里邊的最左手,愈發(fā)心虛。世事人心如此,陳平安都能看透。顧璨,青峽島那個門房修士,你覺得他們看到了又如何只會更加煩躁而已。所以說人生悲喜命中注定,最少一半是說對了的。該是泥濘里打滾的螻蟻,就一輩子是如此。該是看見了一點光亮,就能爬出糞坑的人,也自然會爬出去,抖落一身糞,從外物上的泥腿子,變成心性上的翩翩佳公子,比如那個盧白象。
崔瀺的臉色,淡然閑適。
這對本是一人、魂魄分離而來的老狐貍和小狐貍,這一番從頭到尾都云淡風(fēng)輕的閑聊,下之意,似乎極有默契,都在有意無意,去壓低陳平安那個渡口圓圈的高度和意義。
接下來兩兩無。
崔瀺開始依次打開那四把傳信飛劍。
由于支撐這樣一把飛劍游走于光陰長河縫隙之間所需神仙錢,極其巨大,所以信上闡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長,措辭盡量簡明扼要。
這也是崔瀺成為大驪國師之后,著重治理官場繁冗方向后的成效之一。
盡量在大驪文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wù)。
崔東山是靈犀所致,在心中反復(fù)默默誦讀一句話,曾經(jīng)老秀才與一位遠(yuǎn)游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提及的一句語,一句大話。
我心光明,夫復(fù)何。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完所有軍政事務(wù)后,一一回信。
然后崔瀺寂然而坐,以內(nèi)視之法,沉浸于心神當(dāng)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dāng)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zhuǎn)了軌跡,于是變成了道祖當(dāng)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后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后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著被切割為六大塊版圖,六塊,陳平安當(dāng)時提及曾經(jīng)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fā)冷。
崔瀺驟然之間,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只大袖內(nèi),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后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jīng)給裴錢看過的光陰走馬圖,攤放在地上。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只挑出龍窯窯頭姓姚之人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比你更是個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窯頭的所有軌跡,瞞天過海,我們先前那點本就不用心的推衍,根本就是給楊老頭帶到臭水溝里去了!這他娘的,肯定是楊老頭和姚窯頭之間的一筆買賣!崔瀺,你我可不許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文脈逼死的,被天下大勢碾壓而死的,但絕對絕對,絕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東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計較自己自稱崔瀺的口誤了。
崔東山越想越瘋癲,直接開始破口大罵:齊靜春是瞎子嗎!他不是棋力高到讓白帝城城主都視為對手嗎驪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說它,齊靜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決定將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選擇寄托在陳平安身上之后,為何還不管管聽之任之,視而不見!我就說佛家,作為收取驪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個存在,絕對不會如此簡單!說不定那個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較于崔東山的氣急敗壞,崔瀺要沉穩(wěn)許多,問道:陳平安身上那兩把飛劍,在初一十五這兩個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崔東山皺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陳平安命名為初一的那把,是黃庭國,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畫卷出現(xiàn)裂縫后,老秀才走出畫卷后,交給陳平安的。第二把飛劍十五,則是楊老頭,這個跟東海那個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歲數(shù)的萬年老王八,跟陳平安要了一點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作為交換,主動送給了陳平安,楊老頭說是就叫十五,明擺著是順著陳平安對初一的改名,而隨口胡謅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頭凝視著從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中,以獨門秘法擷取出來的一幅幅片段畫面。
崔東山伸手指向樓外,大罵道:齊靜春睜眼瞎,老秀才也跟著瘋了
崔瀺淡然道:是誰費盡心思,要陳平安去研習(xí)佛經(jīng)
崔東山使勁朝金色雷池外邊吐了一口唾沫,往崔瀺腦袋上飛去,滾你娘的,不是你要設(shè)立此局,坑害我們師徒二人,我會讓陳平安去通讀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經(jīng)
崔瀺頭沒有抬頭,一揮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隨便抹了把臉,憤憤不平,依舊在罵天罵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關(guān)于陳平安嘴中那個姚老頭的畫面。
崔瀺輕聲道:別忘了,還有齊靜春幫忙討要而來的那張‘姚’字槐葉。一棵槐樹那么多祖蔭槐葉,偏偏就只有這么一張落下。將這段光陰長河,截取出來,我們看一看。
崔東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上,崔東山從不別扭矯情。
畫卷上,齊靜春在為陳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張愿意離枝頭的槐葉后,他曾悄然轉(zhuǎn)頭,望向槐葉最高處,笑容有些譏諷。
齊靜春就看了這一眼。
卻恰好是多年之后兩人俯瞰畫卷之時,雙方三人,宛如隔著一條光陰長河的對視。
巧合
故意的
崔東山心中悚然,崔瀺臉色陰沉。
崔東山喃喃道:齊靜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蔭姓氏老祖宗的不長眼,還是在笑話我們兩個,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么嗎或者,兩者都有
崔瀺閉口不。
在心中緩緩?fù)魄?、演算此事?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道:我們到底做了什么啊老王八蛋,你比我修為高,歲數(shù)大,吃過的秤砣多!不如你來說說看我現(xiàn)在心里堵得慌,就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干涸,在渡口那邊都幾乎寫不動字了,我這會兒,也心累,罵不動你了。
崔瀺裝聾作啞。
崔東山雙手撓頭,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學(xué)生也揪心,有福沒同享,卻有難同當(dāng),沒法過了,不過了不過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來,你比我還要怕齊靜春,所以我知道,其實在破局之初,你比我更希望齊靜春已經(jīng)死絕了,但是這會兒,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希望齊靜春能夠再來一次陰魂不散
崔東山黯然無語。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馬圖,收起來吧,多想無益,如今猜測齊靜春的用心,已經(jīng)意義不大。
崔東山挪動屁股,一點一點來到那幅走馬圖旁邊,一巴掌拍在畫卷上齊靜春的臉上,猶不解恨,又拍了兩次,天底下有你這么算計師兄的師弟嗎啊來,有本事你出來說話,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說道:不嫌丟人嗎
崔東山氣呼呼收起那幅走馬圖。
崔瀺轉(zhuǎn)移話題,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還記不記得,有次吵贏了佛道兩家,老秀才返回學(xué)塾后,其實并沒有如何高興,反而難得喝起了酒,跟我們幾個感慨,說遙想當(dāng)年,那些在史書上一個個籍籍無名的百姓,道路上遇見了至圣先師,與禮圣,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并不畏懼,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覺得不對,便大聲辯駁。我記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慷慨,比他與佛道兩教辯論時,還要心神往之。這是為何
崔東山憤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氣問了一大串問題,為何現(xiàn)在讀書識字,相比遠(yuǎn)古時代,可算越來越輕松,但是對于百家圣人和圣賢道理,世人卻越來越心生敬畏儒家門生,竟然會覺得自己的學(xué)問,一定高不過圣賢,今人注定不如古人。為何世間學(xué)問越來越多,后世之人的心性上,越來越矮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概是當(dāng)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我們對待這個世界就會越來越遲鈍,就像當(dāng)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瞇起眼,對我們而,只要熬過了接下來那場大劫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嗎
崔東山臉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后悔了
崔東山渾身顫抖。
這對于終日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白衣少年而,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個不錯的先生。別的人,比如就說這書簡湖里邊九成九的貨色,就算同樣給那個臭牛鼻子,丟到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里去,別說是三百年,就是給他們看三千年光陰,也看不出什么花來。
崔東山疑惑道:說這個作甚你每次說好話,我就瘆得慌。
崔瀺望向樓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驪事務(wù)繁多,我不可能在這里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飛劍傳訊,會耽誤你我真正的大事。我與你不一樣,這一坎,陳平安過不去,你就要跟著被連累,我則早早就立于不敗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東山似乎并不奇怪崔瀺的離去,沒有多說什么。
崔東山眼珠子悄然轉(zhuǎn)動。
崔瀺背對著崔東山,我勸你拿出一點骨氣來,別想著趁我不在,搗鼓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你如果這么做,我會對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東山,輕輕揮動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掃地。
崔瀺說道:趁我還沒離開,有什么問題,趕緊問。
崔東山倒也不客氣,立即問道:真由著劉老成出手,打死顧璨你不管管
崔瀺搖頭道:反正跟死局關(guān)系不大,我又不是陳平安,在意一個毛頭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顧璨,劉老成還不是得跟我們大驪做買賣,無非是從劉志茂換成了劉老成而已,你看看,連姓氏都一樣。其實這樣更好,劉志茂自身無法服眾,書簡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風(fēng)格,跟腐朽王朝官場上的陽奉陰違,沒什么不同。還不如換成劉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勢,以后與我們大驪合作,會很爽利,不至于像劉志茂那般極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處,做起事情來,有心無力,容易當(dāng)縮頭烏龜,說不定還給了劉志茂趁機坐地起價的機會。所以哪怕劉老成當(dāng)上江湖君主之后,待價而沽,要價更高,前期大驪難免會割肉更多,可長遠(yuǎn)來看,大驪還是可以賺回來的。
崔東山趕緊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齊靜春真陰魂不散了,你這一走,他來了,咋辦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書簡湖暗處,就像驪珠洞天,道家留了個陸掌教在那邊。我不是你,我說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別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規(guī)矩,我也有其它后手,可以針對你。
崔東山默不作聲,這次是揮動兩只袖子掃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老鼠永遠(yuǎn)不會知道自己搬動糧食,是在偷東西。
他轉(zhuǎn)過頭,笑問道:那我們?nèi)四刈C道長生不朽,如果更高處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們,我們?nèi)擞质窃谧鍪裁?
崔東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問我做什么。不就因為得想明白,我們才選擇做的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當(dāng)中,最有意思的那個朱斂,才會隔岸觀火,得出正確結(jié)論,說你我是那察見淵魚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為下一個顧璨,忘性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與齊靜春,驪珠洞天,書簡湖,兩次都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臉色古怪。
崔瀺說道:你會懷疑,就意味著我此次,也曾經(jīng)有所自我懷疑。但是我現(xiàn)在告訴你,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再問,齊靜春可以眼睜睜看著趙繇轉(zhuǎn)投其它文脈,畢竟是儒家之內(nèi)。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畢竟儒法之爭,并不過火??扇绻R靜春把陳平安推到佛門里頭去,陳平安再不回頭,這算怎么回事哪怕齊靜春當(dāng)初坐鎮(zhèn)驪珠洞天,對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覺得他真是逃禪了,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那么,陳平安之于齊靜春,到底是小師弟李寶瓶、趙繇、宋集薪三人的傳道人,護(hù)道人還是齊靜春真正的香火傳承之人!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東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長輩指點晚輩,對崔東山說道:小兔崽子,以后別再對人說‘我認(rèn)輸’。人的那一口精神氣,下墜容易提起難。下棋之人,心里認(rèn)輸,投子棋盤就行了,有誰會開口說我認(rèn)輸?shù)?
崔東山意興闌珊,少對我指手畫腳,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
崔瀺并未收起地上那幅畫卷,自然是留給了崔東山,他最后笑道:你這會兒應(yīng)該感慨一句,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崔東山?jīng)]有反駁,反而附和道:遠(yuǎn)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中路難行,路上更有山中賊。
崔瀺一步跨出,如過門扉,一閃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離開后,崔東山雙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盤和那兩罐彩云子。
正襟危坐,神色肅穆,鄭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陳平安約莫是在秋分時節(jié),從大驪匆匆忙忙動身趕來的書簡湖。
到了書簡湖轄境,乘坐馬車到了湖邊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見風(fēng)景,山明水凈夜來霜,數(shù)樹深紅出淺黃。
在那之后,見到了顧璨,青峽島見過了秋高氣爽的江湖畫面,此后露氣開始逐漸重而稠凝,書簡湖天寒夜長,風(fēng)煙蕭索,水霧彌漫,陳平安去了趟云樓城,借助那對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國邊境關(guān)隘,看了那一條線,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風(fēng)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回到青峽島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化為蜃。
在四處游歷諸多島嶼的時候,由于詳細(xì)了解書簡湖歷史變遷與風(fēng)土人情,陳平安還真專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錦雉島,去欣賞野雞入湖化蜃的畫面,只是這種景象極難遇見,只能碰運氣,就像當(dāng)年陳平安遭遇過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機會找出那條金色過山鯽,陳平安沒辦法耗費太多光陰去碰運氣,只得悻悻然離開,有些遺憾。
人總不能活活憋死自己,總得苦中作樂,找些法子排憂解愁。
希冀著能夠親眼目睹雉入水的場景,是如此,在青峽島朱弦府,與門房紅酥詢問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峽島后,陳平安幾乎很少喝酒,多是偶爾喝上一兩口,用來提神醒腦。
舊歲近暮,寒風(fēng)繞枯枝,飛鳥疾厲。
就在陳平安誤以為會一直這樣緩緩前行,宮柳島那邊繼續(xù)吵吵鬧鬧,他這邊則安安靜靜,埋頭做著事情,可能哪天抬頭望去,視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黃淺,水文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shù)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中,嗓門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dān)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yīng)下來的時候,青冢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位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臺的強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后,應(yīng)該是談攏了條件。
劉志茂就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好就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nèi),十余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zhàn)一番的準(zhǔn)備,在注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zhàn)事之中,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
估計那位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后,并沒有輕松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兩島的重創(chuàng),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后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zhuǎn)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干脆就知難而退了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jīng)自顧不暇,干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
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繡虎的算計在內(nèi),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著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個三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冢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jǐn)慎,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dāng)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閑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上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
應(yīng)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后,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
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位老修士懸??罩?冷笑道:我叫劉老成,來這里會一會顧璨,無關(guān)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后誰幫你們收尸,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尸為止。
不等語落定,老修士就已經(jīng)一揮袖子,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箓,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就像是將整座青峽島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xiàn)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著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guān)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dāng)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借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嚎,修士尸體飄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箓,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后,護(hù)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著陣法中樞,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位心腹供奉拼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絮亂。
這名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余的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dāng)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hù)山陣,給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現(xiàn)出真身,變?yōu)橐粭l長達(dá)三百余丈的巨大蛟龍,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dāng)中,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并未一撞后仰倒地,雙腳在湖底扎根,后滑出去。
由于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并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上。
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yuǎn)遠(yuǎn)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直接砸得直接墜入湖中,一腳踩中后者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么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閑著,本就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多百年,現(xiàn)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不遠(yuǎn)了!
除此之外。
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顆谷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
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于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上,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于山澤野修而,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涌,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沖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于世的大妖,并不是完全沒有一戰(zhàn)之力,拼死掙扎之后,也曾數(shù)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shù)條裂縫,竟是仿佛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后,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jīng)找到你了。
劉老成另外一只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后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dāng)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給扯到府邸上空后,如遭重錘,整個人撞入背后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后書簡湖的戰(zhàn)局,視線偏移,劉志茂,怎么說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么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yīng)。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么客氣,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伸出并攏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劃空而去,砸向那個已經(jīng)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呦,青峽島修士里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
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當(dāng)中,掠起一條金色長線。
他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法印。
年輕人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上空,風(fēng)起云涌。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并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個年輕人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那個年輕人身側(cè)百余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可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就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已經(jīng)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并未煉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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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著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鄉(xiāng)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xì)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rèn)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么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么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么聽著,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著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么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nèi),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dāng)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舍得將一個板上釘釘?shù)南伦谑紫┓?白白變成敵人。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fù)。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么多紅塵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淵。
他娘的膽肥了,你姓荀的,敢這么跟老子說話
荀淵趕緊抱拳告罪。
高冕這才心滿意足,看著那邊的對峙,結(jié)局已定,只要劉老成再次出手,顧璨和那個年輕人,不但會死,而且在這書簡湖,就真不會有人收尸的。